在這些拜物教電影中,看不到傷感和諷刺
A. O. SCOTT 2013年05月22日
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在巴茲·魯赫曼導演的《了不起的蓋茨比》中。
Matt Hart/Warner Brothers Pictures
《了不起的蓋茨比》(The Great Gatsby)這本書中充滿了風流韻事和性暗示,但也許最激烈、最令人不安的色情場面與衣服有關。這個場面集中了小說里最有挑逗性的慾望和悲哀:傑·蓋茨比(Jay Gatsby)向他一生的至愛黛西·布坎南(Daisy Buchanan)以及他羞怯的鄰居尼克·卡拉威(Nick Carraway)炫耀自己的豪宅,他打開衣櫥,裡面「整整齊齊地放着一堆堆襯衫,每堆12個」,尼克看得眼花繚亂。
他把他們帶到其中一堆面前,尼克注意到了襯衣令人驚嘆的面料和顏色——「條紋、渦卷花紋和格子,珊瑚色、蘋果綠、淡紫色、淡橘色,還交織着印度藍」,黛西流下了眼淚:「『這些襯衣太美了,』她啜泣着,把頭埋在襯衣里,聲音聽不清楚。『這讓我很傷心,因為我以前從沒見過如此、如此漂亮的襯衫。』」
讀者可能會揣測她哭泣還有其他原因,但沒有理由不相信她說的話。F·斯科特·菲茨傑拉德(F.
Scott Fitzgerald)有一個觀點就是大量美麗的事物能產生一種強烈的審美反應,有點像是崇高的事物給人的反應。最棒的襯衣、汽車和香檳酒杯,以及金錢能買到的任何其他東西,肯定是驅動巴茲·魯赫曼(Baz Luhrmann)對《了不起的蓋茨比》(Gatsby)進行大膽、奢華改編的動力。
人們對這部電影多有批評,這些批評並不是完全沒有根據,因為這部電影輕率地肯定物質主義,而小說對此的態度實際上很矛盾。魯赫曼雖然或多或少忠於原著的情節,但是對於如何評價小說人物的世界,他沒有給出牢固的道德看法。相反,他使觀眾沉浸在一種幾乎可以觸摸到的豐裕的感官享受漩渦中。襯衣那一幕是製作設計和3-D數字技術的勝利。你以前真的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襯衣。
但是如果你最近去看過電影的話,你應該看到過類似的商品拜物教場面。傑·蓋茨比不是唯一一個沉迷於可以感知、可以穿着的物質享受的人。哈莫尼·科林(Harmony Korine)的《春假》(Spring Breakers)在3月份克服障礙上映了,其中一幕不可思議地與《了不起的蓋茨比》相呼應:詹姆斯·弗朗科(James Franco)扮演的阿利安(Alien)是南佛羅里達州的一個毒販,他炫耀自己擁有的眾多短褲。「看看我的這些東西!」他在床上上躥下跳,拿出槍、子彈、現金和衣服吹噓(雖然他用的是另外一個詞)。他還補充了一句:「這就是美國夢!」每一篇關於F·斯科特·菲茨傑拉德第三本小說的學期論文都會提到這句話,不過這句話從阿利安嘴裡說出來,簡直是一種褻瀆。
學期論文的作者們渴望在這些拜物教的禱告中讀出諷刺的意味,但是本文作者則不是那麼確定。是的,阿利安有點像白痴,蓋茨比是他自己幻想的囚徒。他們都是通過非法手段獲得財富的,結局都很糟糕。但是就像魯赫曼對《了不起的蓋茨比》令人眩暈的闡釋一樣,科林對大學生享樂主義的狂熱夢想也沒有貼上道德警示的標籤,或者對其中過分的形象打出諷刺的旗幟。
從這個角度講,邁克爾·貝(Michael Bay)導演的《付出與收穫》(Pain & Gain)也沒有做到那一點。它講述的是佛羅里達州真實的犯罪故事,這部影片令人驚訝,也被人誤解。片中的一幫健身迷為了實現自己的美國夢,走向了暴力極端。這幫肌肉發達的健身迷正像是《春假》中那些穿比基尼的大學生們。索菲婭·科波拉(Sofia Coppola)最新的電影《珠光寶氣》(The
Bling Ring)是另一個關於美國夢的寓言故事,它不動聲色卻十分感人,講述的是一群相信生活中更美好的事物都可以予取予求的年輕人。
17世紀的清教徒神學家們爭論成功是否是上帝選民的一個明顯標誌,他們所說的「上帝選民」指的是預先確定好的拯救。現代的清教徒們則對此毫不懷疑:「如果我應該得到什麼,那麼全世界將把它供奉給我,」 邁克爾·貝的電影中,太陽健身館裡那幫暴徒的主謀丹尼爾·盧戈(Daniel Lugo)說。這種對自己應得權利的無恥索要,以及這部令人不快的喜劇浮誇、富於攻擊性、不持批判態度的基調可能會讓某些觀眾不舒服。我們可能很喜歡金錢帶來的絢麗場面,但是我們通常喜歡它伴隨着一些多愁善感的教訓,比如說生活中還有更重要的事情。我們喜歡關於貪婪的危險,或者財富的來源和用途有所區別的警世故事。在菲茨傑拉德生活的那個年代,老的富裕階層和新崛起的爆發戶之間有一條想像中的界限,蓋茨比積聚的合法財富與他的違法合伙人積聚的財富之間也有一條界限。
在我們這個時代,我們讚賞那些做慈善、在TED大會上發表演講的創新者和企業家。我們的銀屏上也總是充滿了掠奪成性的金融家、壞老闆和慣耍詭計的藝術家。有很多電影講述的是英勇的創業者與寡廉鮮恥的資本家之間的鬥爭,他們是同一枚硬幣的兩面,是交織着複雜情緒與希望的文化潮流的一部分。有時,我們分不清好人和壞人:《社交網絡》(The
Social Network)中的馬克·扎克伯格(Mark Zuckerberg)是個空想家還是個無賴,又或者是當今的蓋茨比,對得不到的女人特別著迷?也許是三者兼具。
菲茨傑拉德的蓋茨比也許會讓人產生類似的困惑,而魯赫曼的「蓋茨比」則完全是另外一回事。這部電影展現的美國物質主義畫面不是用來教化的,而是具有挑逗性的。它在金錢帶來的純粹感官快樂與金錢能買到的東西之間逡巡。《春假》也是如此,不過它可能不是那麼明顯,因為它的畫面接近更常見的色情片。
對片中的主要人物,焦躁不安的大學生費思(Faith)、坎迪(Candy)、布里(Brit)和科蒂(Cotty)來說,春假與性無關,而與慾望有關——難以名狀的、無休無止的對逃離、派對和玩樂的渴望——不過刺激慾望的是金錢。在年輕女子們搶劫了一家餐館,湊夠了去佛羅里達州旅行的經費之後,她們肆無忌憚地揮霍金錢,其中一個人在阿利安的卧室里希望盡情享樂一番,她從赤裸裸的生理的角度宣布,自己的性慾被「所有這些錢」調動起來了。
20世紀70年代,在主流電影中暴露肌膚仍能帶來一種犯罪般的快感,自那以後,電影中的性愛場面就變得乏味而缺乏想像力。《春假》中的任何性愛場面都無關緊要。在當代電影中,性慾的真正對象不是身體,而是物體——特別是奢侈品牌,它們形成了流行文化的通用語言,從街舞到真人秀節目再到《Vogue》雜誌的內頁。
現代消費主義的一個重要悖論就是:這些商品是大眾市場上專有特權的標誌,是貴族平民主義的象徵。我們也許買不起它們,但是我們被引導得相信我們仍然應該得到這些,得到這些就是實現夢想。如果我們不能觸碰蓋茨比擁有的東西,那至少我們能看一看。
「你看看所有這些東西,」科波拉的《珠光寶氣》(這部電影和《了不起的蓋茨比》同在戛納電影節上展映,將於下月公映) 中不止一個人物說過這句話。台詞中充滿了高檔名牌,攝像機捕捉到了人物對Louboutin鞋子、勞力士手錶和柏金包(Birkin)戀戀不捨的眼神。第一句台詞就是「我們去購物吧」。《珠光寶氣》基於真實事件改編,這種事最受報道名人軼事的小報電視台喜歡了。它講述的是一群洛杉磯青少年進入年輕名人家中偷東西的事。
這些孩子們用互聯網找到了帕麗斯·希爾頓(Paris
Hilton)、林賽·羅韓(Lindsay Lohan)、梅根·福克斯(Megan Fox)和其他一些名人的地址和行蹤,他們不僅「購買」了珠寶、內衣和其他贓物,而且進入了這些物品不在家、不知情的主人的生活。他們在這些空房子里逗留,不像是搶劫者,更像是客人,他們之所以沒有得到邀請,只是因為這個世界不知為何疏忽了。這個群體的大部分成員本身就來自相對富有的家庭,他們與受害者的相似更加劇了他們的嫉妒,更讓他們覺得自己有權享有這些。
丹尼爾·盧戈和他的那幫暴徒綁架了一個商人,偷走了他擁有的一切。科波拉電影中的青少年入室盜竊犯們和他們一樣,拿走了他們認為本來就屬於自己的東西。如果帕麗斯·希爾頓能擁有這個,他們為什麼不能呢?又有誰不能擁有呢?
「這個」在這裡指的不只是普拉達太陽鏡或者任何其他具體的錦衣珠寶。它指的是一種狀態。這些電影不只是使財富及其能買到的衣服變得色情,而且還把它們精神化了。《春假》中賽琳娜·戈麥斯(Selena Gomez)扮演的虔誠的費思在家中跟祖母說,聖彼得堡是「世界上最神聖的地方」,這一次我們也不要指望能從她的話中聽出諷刺意味。難怪科林的鏡頭移動和流暢的剪輯節奏讓人想起了泰倫斯·馬力克(Terrence Malick),他用這些手法在《生命之樹》(The Tree of
Life)和《通往仙境》(To the Wonder)中明顯地表達宗教意圖。就像很多其他美國追夢人一樣,費思和她的朋友們在追尋人間天堂,《春假》清楚地表現出了他們追求時的真誠和熱情。
和他們一樣的追求者——也就是說,罪犯、投機取巧的人和尋找捷徑的人——明顯是被自我提升的美國信條鼓舞了。丹尼爾·盧戈受到了一個宣傳自助的宗師的鼓舞,那個宗師的視頻(《付出與收穫》本身就是這種視頻)像是混合著享樂主義和高尚箴言的雞尾酒,讓人興奮:「要行動起來,不要逃避!」盧戈的搭檔之一是個虔誠的基督徒,他並沒有失去信仰,而是使它適應自己生活的需要,他的生活包括可卡因、通姦、拷打和謀殺未遂。《珠光寶氣》中最熱心的一個小偷來自一個信仰默禱的家庭,這種宗教向信徒保證他們可以獲得「擁有任何你想得到的東西的力量」。
在菲茨傑拉德的書中(雖然新電影不是這麼演的),傑·蓋茨比本人是最早遵循自我實現信條的人。在小說的結尾,他的父親亨利·C·蓋茨(Henry C. Gatz)去拜訪尼克·卡拉威,他帶了一本《豪帕隆·卡西迪》(Hopalong Cassidy),年輕的吉米·蓋茨在書中寫下了一些生活原則,包括一些有益活動的時間表以及「每周讀一本能提高自我的書或雜誌」。「它能告訴你一切,」老蓋茨這樣說這些筆記。
但是它透露的東西並不具體,也許是因為菲茨傑拉德想讓這件事成為懸念。對亨利·蓋茨來說,這本書表明了他兒子成功的動力,而尼克可能把它看做是他早期自我妄想的例子,這種妄想使他的朋友下場悲慘,連葬禮都無人參加。這個「不知道從哪裡來的無名小卒」又覺得自己是誰呢?
這部電影給出的自相矛盾的答案是,他認為自己就像其他任何人一樣,是個傑出人士,勝利者,非常重要的人物。每個人都能擁有一切的想法從邏輯上講可能很荒謬,但是從思想上講對這個國家至關重要,因為這個國家似乎同時處於大蕭條和黃金時代之中。
這些電影是關於獲取的寓言。在其中一些電影中,主人公被抓住了,但是沒有一個人真正後悔,他們得到的懲罰似乎更像是承擔法律後果,而不是道德秩序的勝利。雖然偶爾擺出羅賓漢的姿態,或者提到邦妮(Bonnie)和克萊德(Clyde)的名字,但是這些不法之徒所代表的粗野的重新分配的正義——打倒地主,搶劫銀行——在哪兒也看不到。
魯赫曼有意或者無意之間去除了《了不起的蓋茨比》中一直以來很吸引人的傷感,用激進而讓人苦惱的方式使它具有了現代感。結果也許很粗俗,但是也誠實地反映了當代的價值觀。《春假》、《付出與收穫》和《珠光寶氣》也同樣令人震驚地(令人興奮地)拒絕道德主義,同樣反映出了這種價值觀。這就是我們的生活方式:貪婪,嫉妒,膚淺,處於無休無止的、自認為正當的慾望之中。這就是我們對幸福的追求,我們享受着這些電影提供的樂趣。但是別急,我們總有哭的那天。
翻譯:王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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