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27日 星期四

中國式新殖民主義?




中國式新殖民主義?(四):走向世界的中國人
BROOK LARMER 2017510
如今,從澳洲到美國,已經有100多個國家視中國為最大的貿易夥伴。擬建項目的鼓聲從未停止。計劃中,習近平表示要在接下來的十年裡投資1.6萬億美元,用於亞洲、非洲和中東各地的基礎設施和開發。
12月底的一個早晨,納米比亞保育生物學家凱瑞斯·布朗(Chris Brown)獨自在溫得和克的辦公室裡工作,突然聽到門口傳來砰砰的敲門聲。他衝出來,發現兩個身穿紐扣領襯衫,怒氣沖沖的中國男子——他們是中國大使館的一秘和二秘。布朗說,其中一個人通過大門扔進來一封皺巴巴的信,大喊道:「一派胡言!你在破壞中國的世界形象!」
這幾張紙正是布朗兩天前親手交給中國大使館的——然後還發給了其他外交使團、媒體和國際組織。該信件由當地45個環保團體簽署,包括布朗自己的納米比亞環境事務所(Namibian Chamber of Environment)在內,信中指責中國公民在納米比亞進行商業性野生動物偷獵的情況急劇上升,並且嚴厲指責大使館幾乎沒有採取任何行動來予以阻止
在過去兩年時間裡,納米比亞已經因偷獵失去了將近200頭大象與瀕危的犀牛。 11月,一名攜帶18隻犀牛角的中國走私者在約翰內斯堡機場被抓獲,它們全部來自納米比亞。兩個月前,四名中國男子因為在2014年試圖走私14隻犀牛角,被判入獄14年(犀角粉是一味傳統中藥,據信可以增強免疫力)。布朗希望這封信能夠激起回應,但是此次造訪是他始料未及的。
「你侮辱了中國的善意,」一名外交官提高了聲音說。「只有少數幾個中國人參與偷獵。」
「不,是中國的需求正在拉動所有這一切,」布朗答道。「我認為你們正在試圖剝奪我們所有的資源,帶給中國。」布朗說,一陣大喊大叫過後,他邀請兩人進來。 他們坐在會議室裡翻看他的活頁夾,裡面塞滿了被宰殺的犀牛與大象的照片。「他們變得愈來愈安靜,」布朗回憶說。幾天後,他和中國大使見了面,後者告誡他不要讓一些「爛蘋果」壞了整個華人社區的形象。布朗再次堅稱這是一個更為系統化的問題。「聽著,我們可以再施加一點壓力,讓你們的處境變得更糟,」布朗回憶自己當時這樣說,「又或者我們可以一起解決這個問題。」布朗說,最後大使同意加入反偷獵鬥爭。
中國對自然界的豪取強奪已經名聲在外,這也是該國全球擴張過程中最令人不安的方面之一。在價值190億美元的非法野生動物貿易裡,中國並不是唯一的罪魁禍首。但是中國人愈來愈渴求珍稀奇異、效果存疑的藥品,這在全球範圍內令犀牛、大象、鯊魚和老虎的種群遭受摧殘,也在從剛果到柬埔寨的各地雨林中刺激著非法木材作業。黃泓翔曾是一名中國記者,曾在納米比亞調查象牙和犀角偷獵情況,他在肯亞啟動了非營利組織「中南屋」,幫助中國公司和社區參與野生動植物保護,作為企業社會責任的一種形式。「在很多全球環境問題上,中國人是問題的一部分,」他說,「所以他們也必須成為解決方案的一部分。
達馬拉蘭是納米比亞西北部一片乾旱的地區,嶙峋的岩石露在地表之外,偷獵令這裡深受其害。「本地人受到中國市場引誘去殺害犀牛,」我的納米比亞嚮導塔菲(Taffy)一直在追蹤大象和犀牛的痕跡,他告訴我。「犀角最後似乎總是落到中國人手裡。」過去,提倡動物保護的主要是納米比亞白人。現在這種情況已經有了變化。「黑人曾經認為白人關心動物多於關心他們,」納米比亞記者施諾維恩·伊曼紐爾(Shinovene Immanuel)說。「但是現在偷獵已經失控了,所有人都很生氣。」
中國的一些商業計劃可能會對環境造成破壞,這也激起了日益強烈的公憤。一家中資公司謀求在贊比西地區清除一片森林,建立煙草種植園,那裡位於納米比亞唯一一片原始森林之中,面積幾乎是曼哈頓的一倍,而且該地的沙質土壤並不合適種植煙草。另一家中國公司想建立宰驢場,以滿足中國對驢肉和驢皮日益上漲的需求(後者被視為一味中藥)。去年秋天,一家位於納米比亞的中國公司提出申請,要在納米比亞海域捕捉虎鯨、企鵝、海豚和鯊魚,以將之出售給中國的水上主題樂園。為此,本地活動人士抗議了幾個星期,直到該公司撤回提案。
布朗的信件獲得義憤填膺的回應三個月之後,中國大使館主持了一場更為平和有禮的會晤,邀請納米比亞活動人士與60多位中國商界領袖參加。會上大肆宣傳中國近期已禁止所有象牙銷售,還播出了一個反偷獵宣傳影片,由籃球明星姚明出演,駐納米比亞使館臨時代辦李南譴責了偷獵行為,並告誡中國公民遵守納米比亞法律。李南在一封電子郵件中告訴我,在布朗的邀請下,他將於本月造訪位於納米比亞北部的犀牛棲息地。他說,兩國也正在組建一個聯合執法工作組,以打擊跨國野生動物犯罪分子。
黃躍權也公開表示,反對偷獵,但是另一張大網正在向他逼近。 21日,這位大亨和另外四人(其中三人為中國人)因參與一項所謂的納稅欺詐計劃,在溫得和克國際機場遭到逮捕,涉案金額近3億美元,是納米比亞歷史上最大的案件。納米比亞對30多家被控隱瞞非法收入的中國公司已經開展了為期兩年的調查,這次逮捕行動正是其中的一部分。據報導,黃躍權在拘留期間曾經試圖和根哥布總統取得聯繫,但他的商業夥伴拒絕提供幫助。 「我的『朋友』被逮捕,在監獄裡度過了一個晚上,此事沒有受到任何干涉或干預,」 根哥布後來對一家當地報紙說。「這是因為在納米比亞,我們維護法治和分權,我們以擁有完全獨立的司法系統而自豪。」
黃躍權本來擁有龐大的關係網,現在卻發現所有的關係都斷了。2月中旬,他在交納7.5萬美元的保釋金後獲釋。不久後,他聲稱,針對他的稅務欺詐案是基於過時的信息。太陽投資集團的副總經理夏力力在接受採訪時表示,實際上,黃躍權8年多前就從該案提到的金鳳凰公司撤資了,但這一變更沒有被記錄在官方的電腦系統中。夏力力表示,審判結束後,黃可能會對那些攻擊他的公司的人提起訴訟。與此同時,這位愛交際的企業家也許要更多地獨自進餐了。前不久,他邀請一位老朋友外出用餐時,被婉轉地拒絕了——這位權力掮客突然間變得無人待見。
逮捕一名極其成功的中國商人可能只是一個簡單的法律問題,但也是納米比亞與中國關係正被重新調整的又一個信號。李南在接受郵件採訪時表示,他認為喧鬧的當地媒體在「努力煽動種族主義情緒和仇恨」。不過,納米比亞的敵意遠不及有些其他非洲國家:贊比亞的一個中國煤礦多次爆發騷亂,2012年的一次騷亂導致一名中國經理死亡;上個月,烏干達坎帕拉多次爆發抵制中國貿易商的混亂抗議活動(烏干達對中國人不斷加深的怨恨讓人想起了另一個時代:1972年,獨裁者伊迪·阿明[Idi Amin]驅逐了早期的一批印度商人移民)。
不過,中國和納米比亞最近的緊張關係在該國各地的警察檢查站暴露無遺,在那裡,中國公民經常被挑出來接受檢查。警方稱,這項新政策已經破獲了數起野生動物走私案。上個月,黃躍權的副手夏力力在機場道路的檢查站被要求靠邊停車。警察搜了他的身,逐一檢查了他的行李,還搜查了他的汽車。「他們一直在喊:『犀牛角,犀牛角,犀牛角在哪兒呢?」夏力力回憶說。「這樣的事居然會發生在納米比亞,這讓我很震驚。我們一直認為這個國家是我們全天候的朋友。」
傍晚,照耀在哈薩博鈾礦上的陽光開始減弱,約2000名納米比亞工人中的大部分返回沙漠營地。迪蘭·鄧等中國工程師乘坐公車穿過荒蕪的沙漠,返回斯瓦科普蒙德和阿馬蒂拉大道上的小房子。他們一起吃完中餐後就散開了。鄧走回自己的公寓,在電腦上花了幾個小時完成行政和監督任務。「真正的祕密是,」鄧說,「我們每天工作12個小時,而其他人都是工作8個小時。」
那是4月份一個寒冷的週六——南半球的冬天即將來臨——鄧再次加班。他錯過了這裡僅有的幾項娛樂活動之一:週六下午在當地體育中心舉行的籃球比賽(現在中國在納米比亞的國企很多,他們每年舉辦由15支球隊參與的錦標賽。今年,在沃爾維斯灣修建港口的中國港灣工程公司獲得了冠軍)。在斯瓦科普蒙德的海濱漫步時,鄧不再身穿卡其色採礦制服,而是穿著牛仔褲和QuiksilverT恤,拿著一杯卡布奇諾。他眺望著澎湃的大西洋海浪,看起來像一名遊客。在這裡的近四年時間裡,鄧沒有太多機會旅遊,不過前不久,他利用一個假期前往埃托沙國家公園(Etosha National Park)進行了一次野生動物遊覽之旅。
在哈薩博的泡泡裡生活的迪蘭·鄧和同事們,基本感受不到中國與納米比亞的緊張關係。這些遍佈於發展中國家的大型中國項目,就像是落在遙遠星球上的宇宙飛船。中國的工作人員往往沒什麼動力——或自由——去探索這個異域環境,尤其是在食物、住宿和交通工具都由這艘國有母艦提供的情況下。累人的工作會磨掉他們對周邊環境的所有好奇心。在今年4月返回中國的一趟班機上,我身旁坐了一位員工,他剛在赤道幾內亞待了兩年——卻還不知道這個國家在哪。
相比之下,善於利用科技產品的迪蘭·鄧可以在谷歌地球(Google Earth)上找到自己的確切位置,儘管他的生活大體局限在相距43英里遠的哈薩博與斯瓦科普蒙德之間。在納米比亞生活比在中國省錢——這在一定程度上要歸功於在阿馬蒂拉大道上的免費飯食——因此他攢下了一小筆錢。2014年,當一個中廣核代表團從中國去哈薩博訪問時,迪蘭·鄧和代表團中兩名女性中的一位聊了起來。之後兩人開始通過網路談情說愛。今年1月,迪蘭·鄧回了趟中國,返回納米比亞的時候手上戴了一枚戒指,令哈薩博的同事們大吃一驚。他和那位代表團成員結了婚——使命完成——成了那裡為數不多的已婚人士。他希望哈薩博明年能發揮出全部潛力,推動中國經濟的持續增長。「這對中國來說很重要,」他說,「我想參與其中。」
走向世界的中國移民——在亞洲、拉丁美洲和非洲找到據點的冒險者——像中國本身一樣豐富多樣:有年輕人,也有中年人;有沒上過學的,也有受過高等教育的;有為私企工作的,也有在國企的——甚至還有給自己打工的。他們不是鐵板一塊。但在這些遙遠的地方,他們以一種在14億人口的祖國不曾有的方式彼此相連。他們的團結不僅因為他們有相同的飲食、文化或語言,也不只是因為都被拋到了一個嚴酷的環境中。將這些個體綁在一起的,是一種持久的信念,即他們在海外的存在會令中國變得更好、更強大。正是這種共同的堅定信念——以及扶持了這種信念的政府——使中國成為一個巨人,一個在其他國家的眼裡既是福音也是災難的國家。
Brook Larmer是《紐約時報雜誌》的作者。他最新撰寫的文章是關於在美國上高中的中國學生。
翻譯:紐約時報中文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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