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19日 星期日

走過台灣的族群傷痕



走過台灣的族群傷痕
FT中文網專欄作家張鐵志:台灣九零年代族群政治衝突的根源是,本省族群是被殖民的悲哀,外省族群是流亡的悲哀,雙方對彼此缺乏體認與理解。
作者:英國《金融時報》中文網專欄作家 張鐵志
一名洪姓女子以公民記者身份采訪一位老榮民,卻不斷辱罵該老兵是“中國難民”,對台灣沒貢獻,應該要滾回中國大陸。視頻在台灣引起軒然大波。
洪姓女子的作法當然被譴責,洪秀柱與蔡英文也都發文譴責──雖然她所犯的錯和受到的批評是不成比例,畢竟她不是川普,不是一個掌權者,但這個事件折射出隱沒在台灣政治歷史中的族群傷痕、誤解,以及我們走了多遠。
不少人認為,台灣以前都沒有省籍或者族群矛盾,直到民進黨開始操弄族群,才有族群矛盾。
這不是事實。
戰後台灣本省、外省族群的人際交往和通婚,以及國民黨強烈建構“中國人/中華民國”的國家認同,使得族群間在日常生活中看似沒有明顯衝突,也沒有成為政治問題──在威權時代這當然不可能成為公共議題。然而,一方面,“二二八”之後有著被掩蓋的嚴重傷痕,另一方面,在許多領域的資源分配上確實有嚴重的省籍不平等。例如在文化上,以國語為主的政策在教育和主流文化建制內嚴重打壓、歧視其他族群的語言和文化;在政治上,外省人掌握了中央政府和國會的主要位置和政治資源,造成實際上的“少數族群統治”。七十年代開始的黨外運動開始提出這些挑戰,讓國民黨意識到省籍矛盾對政權鞏固的危機,因此開始拔擢本省籍知識分子,緩步推動政權的本土化。
黨外運動推動的本土化,是台灣民主化背後的重要動力,但本土化或者民族主義也可能意含一種本質性的界定,壓抑內部的異質與多元。台灣的民主化歷程中,有這種危險,但總是避免了陷入深淵。
在九十年代,本土化逐漸成為新的時代精神,外省族群則越來越有相對弱勢的焦慮感,九零年代前期成為台灣族群政治衝突的高峰,包括國民黨主流與非主流的鬥爭、新黨成立、以及94年台北市長選舉的劍拔弩張。
在這段期間,藍綠(那時還不用這個標簽)的政治人物和媒體名嘴的確經常使用強烈語言,綠營控訴省籍不平等,強調台灣人要出頭天,藍營政客則制造外省族群對於本土化、對民進黨掌握權力的恐懼與焦慮;最經典的例子是在1994年台北市長電視競選辯論會上,趙少康用激情的語言說一旦陳水扁當選,“中華民國就要滅亡了。”
不過,在那之後,台灣族群政治的衝突開始緩和化。一方面,公民社會的力量會去抗衡族群政治的激烈化;另一方面,挑戰原來族群政治的民進黨也因為選舉邏輯,將衝突性路線轉向中間路線(當然個別人物或外圍力量仍然會有激烈語言)。例如,90年代前期的族群政治嚴重化後,社會開始提出新的論述“四大族群”, 1995年,民進黨更提出要和新黨“大和解”,並且提出“大聯合政府”的主張;1999年,民進黨提出“台灣前途決議文”。另一次危機,是陳水扁執政第二任時,因為貪腐危機,試圖動員深綠力量鞏固權力,而一群長期支持黨外運動與民進黨的學者提出“七一五宣言”,要求陳水扁辭職。這是公民社會的力量。
在這本土化過程中,具有強烈藍綠意識形態認同的不同族群,都自認有某種悲哀。外省族群不只感受到失去了政治代理人,更深感失去他們以往熟悉的、主導這個島嶼的種種文化符號與像征:總統(李、扁)熟練的語言是他們陌生的日語和台語;政府把資源聚焦在台灣,而不再是遙遠的中國;他們對台灣並不陌生,但如今談論台灣的方式卻是他們所陌生的;而少數政治人物和媒體名嘴,不斷把本土化或是去威權化措施(如去蔣)描述為族群鬥爭。對強烈認同本土的本省族群來說,在政治上當然不是弱勢,文化上也取得正當性與更多資源,但歷史遺留下的霸權文化仍然存在,所以他們仍然覺得自己是相對弱勢或者非主流──這是九零年代族群政治衝突的根源:本省族群是被殖民者的悲哀,外省族群則是流亡者的悲哀,而雙方對於彼此的悲哀缺乏更深刻的體認與理解。
這些多少是屬於九十年代的歷史場景。但不少人仍被困在那個歷史的傷痕中,洪素珠們擁抱著舊時代的仇恨,知名主持人李艷秋最近公開質疑蔡英文這個“文化台獨”為何支持端午節,顯然也是放不下妒恨,但此刻的台灣,本土化與台灣意識已是社會主流共識,尤其是對年輕世代而言;而不同族群的生命經驗、政治態度、歷史記憶雖然仍有不同,但已不太會出現激情式的衝突。這個島嶼雖然傷痕累累,但我們正不斷努力學習如何以善意彼此相處。

台灣,已經走到下一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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