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如何征服世界
吳戈 10月29日 10:06, 2014
首先要提醒,本文標題應從廣義理解,並非指武力,那是野蠻時代或帝國主義的思想糟粕,不符合慣常友好的外交政策。也正是從廣義出發,“中國如何征服世界”還真是一個熱鬧議題,互聯網上能搜出的簡體中文網頁達百萬量級。
國人的這一雄心也經歷了一個過程。早在2002年,英國退休軍官加文·孟席斯出版《1421:中國發現世界》,據中國某百科詞條出處不明的說法,因為“西方人不願承認中國人比西方人強大的事實,西方學術界對不利於西方的言論基本無法接受”,因而孟君是“頂著西方人的壓力”出書的。
然而,這本據說歷時14年、走訪120國寫成,引起廣泛關注的力作,今天在其最大受益地卻早已蒙塵。十餘年後,證明自己搶先“發現”世界顯然已遠遠不夠,很多中國人希望祖國(代表自己)“得到”世界範圍的實際利益。
關於“中國征服世界”的途徑,互聯網上天馬行空之論居多,比如靠重型機械、靠移民、靠駭客……唯有靠發明創造這一派氣血不足,但中國也並非只能紙上談兵。
【高鐵征五洲】
近日,中俄達成共建莫斯科-喀山高鐵初步意向。中國鐵路產業為後續發展爭得海外新市場,尤其是向幾十年前的祖師爺輸出機電產品,不能說不是好事。但是,俄方意向以中方負責解決融資難題為前提(歐洲融資已被制裁阻隔),還同中國此前引進項目時一樣有技術轉讓要求。有全球最大領土揮灑宏圖的普京也不會傻到一棵樹上吊死,中國高鐵在俄羅斯市場將面對曾經的技術提供者——歐、日等國重裝巨頭的直接競爭。
對這種競爭的詳情,中國國內諱莫如深,除了著名院士稱中國高鐵在他挑選的幾個指標上“就是比日本強”的激情擔保,主要極力渲染的是超過7千公里的莫斯科-北京高鐵,似乎已一個筋斗雲翻到領獎臺上,享受功在千秋的戰慄高潮。關於鐵路項目的多方面利弊權衡,媒體對這位元專司鐵路隧道工程的院士頂禮膜拜,連某些花點成本就能“點唱”的經濟學家也不需要,早就不是第一次了。
其實,這條鐵路首先要解決的難題就是1.5萬億人民幣(放到當年刺激全國經濟的“4萬億”中,一個專案即獨佔38%)資金。這是由已經債多不愁的中國鐵總攜舉國金融之力承擔,還是寄望正被油價低迷折磨的俄羅斯經濟?或者靠歷來推崇國家宏大工程和戰略佈局的中國股市散戶和青睞中國巨大經濟潛力的美國股民?
第二,莫-北高鐵即使以從東北或新疆出境,只經中俄的選線避開經蒙古或中亞各國的地緣政治風險,沿途同樣人口稀疏,除非俄羅斯歡迎中國沿線移民。對超長距離旅行,因為往返機場時間占總出行時間比例縮小,航空的優勢非常明顯,而且當前中俄空中航線客流也不飽和。對運營方而言,高速列車最大優勢無非運行時間短,可高密度發車,目前每週兩班的莫斯科-北京客運如果運量猛增,是靠蜂擁的“倒爺”每週往返進貨,還是靠政府頻繁組織3千人青年聯誼團?
(據瞭解,北京至莫斯科高鐵全程超7000公里,途徑中國、哈薩克斯坦和俄羅斯三國。投入運營後,莫斯科到喀山兩地間列車運行時間將從11小時30分縮短至3小時30分。)
更何況,因新建比改造舊線可能更經濟,院士建議現有線路留作大宗貨運,新建高鐵只用於客運,這恐怕需要中俄人員往來“井噴”。中俄間商務、勞務、留學、旅遊客源儘管可能有潛力,但到底是賺是賠應由隧道專家來判斷,還是繼續他對國內情況的解釋——“高鐵空著座位也值得”?
這也順便承認了一個高鐵誤區:貨運的最大效益不在高速,而在運量和物流效率。即使集裝箱化,流線型封閉式的高鐵車箱裝載集裝箱也並不方便,這與高鐵運輸坦克大炮等異型貨物的挑戰相似。所以鼓吹“高鐵通四海”最好別拿兩國貿易量做依據,除非在運量和成本上競爭過海運。另外,上文提到可能用高鐵與俄羅斯交換油氣資源,這些資源本身也無需這條鐵路運輸,因為中俄間已另投鉅資建有超長管道。
可見,即使對高鐵擅長的客運,在超長線路上也必須競爭過航空。如果只是個別路段客流量大,則不必非要縱貫歐亞。然而激動國人的正是縱貫歐亞,“大陸橋”、“新絲綢之路”不用說了,最近甚至有人設想從中國東北再向東北,挖隧道過白令海峽,經阿拉斯加、加拿大直貫北美。
恕筆者直言,這些宏圖早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以及每一種交通方式初興的時代就已被嚮往過無數遍了,只不過出發地不是北京而已。除了最終必須回歸經濟合理性的算盤之外,它也更多與那些時代列強的地理大發現、在殖民地開疆拓土,以及爭奪這些資源的戰火相伴。這些,只需想想中國近現代史上面對堅船利炮、蒸汽火車以及“空中優勢”時得出“落後就要挨打”結論的經歷便知。
假如今天的中國以如此宏大的戰略工程,深入一串串大小國家腹地兼縱貫大洲,如何讓世界相信只為繁榮貿易和沿途經濟?又如何讓自己堅信:應當放手將這種基礎設施交給全球經濟一體化的市場機制,戰略交通線控制權和勢力範圍等概念已是陳腐的殖民時代思維。
在資訊和空天時代的軍事舞臺,以鐵路輸送裝甲洪流完成侵略,或欲以武力防守這樣綿延千里的脆弱目標,都已顯愚蠢,因而這一點反而容易向各國證明善意。更難說服的是“堅持獨立自主、謹防受制於人”的防範心和“圍堵遏制”等敵意判斷,因為這些正是中國國內盛行的對外判讀,如何讓志同道合的俄國大叔就不這麼想?中國國內對武力保護海外利益的呼聲也正如日中天,中國投資的這些宏大工程假如實現,被很多人視為“帝國生命線”恐怕並非玩笑。
可見,當我們的思維以高鐵速度狂奔起來,方知山高穀深。全力促進世界多極化的中國,難道不知道今日世界的政經現實,根本不可能允許縱貫大洲的命脈為一國主導和控制,以此換取最大化利益和世界性領導地位同樣不現實。所謂的“大陸橋”、“新絲路”一類概念,能在利益博弈甚至防範、衝突中,取得階段性風險可控的貿易收益實屬不錯,這背後根本不存在什麼鐵路開疆的帝國劇本。
【填海占大洋】
如果說高鐵橫貫歐亞,以及在非洲建水壩、在印度洋和黑海建大港,甚至在尼加拉瓜挖運河溝通太平洋和大西洋仍限於商業行為,總缺點佔有感,中國在南海的挖沙填海就明顯不同了。最新消息是,“戰略暗礁”永暑礁已超越太平島,成為南沙第一大島。可是對順勢而來的改稱“永暑島”的建議,有關專家並不看好,理由是“涉及國際法,太複雜”。
(資料圖:南沙群島永暑礁。CFP供圖)
的確很複雜,當前國際法對這類情況的規定並不完善。這首先不涉及現代公認的領土合法取得方式之一——添附,後者只限自然添附,比如黃河三角洲因泥沙淤積每年向海洋延伸。其次,《聯合國海洋法公約》規定,各國雖然在公海也可以建設人工島嶼、設施和結構,但它們不具島嶼地位,沒有自己的領海,其存在也不影響領海、專屬經濟區或大陸架界限的劃定。即使在依據其他合法領土劃定領海時可視為海岸一部分的“最外部永久海港工程”,也不包括人工島。
當然,中國在南沙施工的只是天然島礁的加固,不涉及人工島的規定,但可能令很多人失望的是,從法律意義上,這種加固工程本身對島礁原有領土爭議並無影響。也就是說,從大陸架、專屬經濟區到領海的海洋權益都取決於領土主權得到確認,島嶼領土主權處於爭議中,則各種權益處於未定狀態,需有待爭議的解決。而島嶼主權不管歸爭議哪一方,其劃定原則是相同的,即以天然領土而非人工添附領土為依據劃定領海基點和基線。正因為如此,在多數爭議領土上,這種基點和基線要麼各方均未公佈,要麼因爭議存在而只是單方公佈,無法實現。嚴格來說,靠填海使領海基點外移即使渾水摸魚成功,所能收穫的利益擴張相對於如此廣闊的海洋其實非常有限。
海洋法公約還有一項不甚明確的規定:“不能維持人類居住或其本身的經濟生活的岩礁,不應有專屬經濟區或大陸架”,但維持居住或本身經濟生活的標準卻並無定論,而且有很多自然地理條件合格的較大島嶼也連淡水也沒有。
在2013年3月的《中國國家地理》題為“誰能給中國造一個‘天堂’”的文章中,該刊主編單之薔從地理學者的角度,以個人名義,為即使低潮時也淹沒水下、但水下面積巨大的暗礁礁盤取名為“覆水領土”,並舉例說中沙群島就坐落在長約140公里,寬約60公里的巨大礁盤上,南沙群島的禮樂灘面積更達7000多平方公里。他還建議效仿馬爾代夫,開發這些珍貴資源,因為“填海造陸只是個工程量的問題”,而且“只有開發,才能更好地保護珊瑚礁”。
顯然,以加固和便於駐守為目的的填海,如果不有意據此改變領海基點測繪依據,在法律依據上並不影響領土爭端,它影響的是國際法為創造解決爭端的條件而保持現狀的要求,但各國均爭相施工,以便於增加所占島礁社會經濟活動(這又與排除上述“維持居住或本身經濟生活”的不利規定有關),保持現狀這一要求已無從談起,這註定從根本上增加解決難度。同時,針對上述大面積暗礁的地理條件,如果哪一方通過填海製造既成事實,強行使一些分佈較遠、不具領海基點條件的暗礁符合條件,從而明顯改變領海基線走向,並且難以追溯和辨別,必然引起更多爭議。
可以這樣說,島礁填海無助領土爭議的法律和政治解決,只有助於通過既成事實強行維持佔領,同時使爭議的複雜性大大增加。中國是否應該填海非本文所欲評價,但不管做什麼,清楚此舉的所有利弊和後果至為必要,“填海就能增加領土”等誤解更是需要澄清。
其實更令人擔憂的是,中國當前多數公眾對此舉的利弊、性質反而興趣不大,囫圇吞棗之下,關注焦點早已飛到增強控制權後的壯麗圖景,諸如中國如何利用這些擴建後的機場展開島礁攻防,將與越南的俄式武器發生一場什麼樣壯觀的大戰,甚至如何以此為基地,控制麻六甲海峽等戰略要地。這些都不僅忽略了南海問題的複雜,反而恨不得捲入更多的複雜因素,使問題變成一場大賭局。
對國家利益的天馬行空風格在中國當前愛國人群中隨處可見。早在2005年,天涯論壇就有人懷著“為中華民族爭取生存空間”,解決人口和資源矛盾的壯志,展望過一番填海拓疆的宏圖。
經過比較引雅魯藏布江水灌西北幾百萬平方公里不毛之地為沃土,建管道將西北沙子灌到東海等方案後,他選中了乘夜秘密填海造島,然後為我國船隻偶然“發現”。估計到主權確認的問題,他又決定若行賄(他認為主管此事的)聯合國官員不成,則投放爛木堆積,辯稱島嶼乃天然形成。實在容易露餡,他又建議造島選在無人看得見、但附近“魚很多”的公海上,並且自有把握:國內有政府有法制,國際上無政府,“我宣佈是我的,誰不服就射誰”。
除了充分論證造島的工程和保密細節,這位“有執著追求”的網友還堅信“為了國家,我們再難也要想辦法,怕的人到時不用去就是了。中國底層人民有無盡能量,就算有民工搶路人手機,也是精英階層沒能將這種求富求強的人性引導到爭取民族生存空間上,因此關鍵我們要有以天下為家的勇氣,求財富于四海,求知識于萬世”。
引述這一案例並非只為有趣,它背後其實體現著中國的一個現實:很多人對國際規則一無所知,卻有豐富的民族雄心。即使是中國媒體上的嚴肅探討,近年也不時閃現這種完全推翻現行國際規則的驚人勇氣。2013年7月10日,美國夏威夷的東西方中心研究員馬克·巴倫西亞(Mark J.Valencia)就在《日本時報》網發表題為“(中國)退出《聯合國海洋法公約》正在悄然醞釀”的文章。雖然這位喜歡“為中國擺脫南海維權困境支招”的海洋學博士只是分析了如果中國厭倦批評,索性退出《公約》的後果並希望中國認識到退約弊大於利,但國內的大量轉載者感到振奮的顯然是“居然還有如此威武的選項”,否則也不會在轉載時將其改名為“美日驚出一身冷汗:最怕中國變成流氓國家”。
對規則的無知和推翻規則的渴望,都掩蓋著一個更嚴峻的現實:從上述南沙填海工程的國際法影響的討論可以看出,這種行為不管看上去如何出於無奈,或者如何久旱逢甘露,如何有助於建立既成事實,奪取利益,畢竟是眼前和表面的,無規則下的無序行為畢竟不解決根本問題。
“星辰大海”一類口號表明中國當前相當勇於表達自己的利益和抱負,並引起國內的普遍振奮,但這種利益和抱負在現行國際秩序下如何取得一個合適的位置方更為可行,或者在未來的規則完善和制訂中如何爭得主導權,緩解警惕、防範甚至遏制,這種話題就頗不流行了,因為探討它可能涉及當前某些“星辰大海”式的利益訴求是否合理和需要克制,或至少需要更講究方式的掃興思考。
其實更挑戰的是,中國領土爭端的解決,眼前看似只與當事國有關,其實從根本上,更需要積極影響尚不完善的國際規則的走向,就需要說服世界多數國家。中國以前似乎對此特別在行,但那是以中國道義高尚到幾乎毫不利己(推動世界革命其實並不算國家利益)為前提的。現在情況大不一樣,中國在家門口堆積了大量利益紛爭,同時又迫切需要並已經在第三世界有大量眼前的物質利益,獲利的需要與中國仍在宣導的一系列仍堪稱高尚的原則和形象縫合得並不好。
當中國想繼續說服多數國家支持中國某些領土主張時,顯然不能只建立這樣的邏輯:尊重中國核心利益和重大關切是兩國友好的基礎,將得到充分的回報,否則將受到懲罰。中國需要建立的邏輯應當是:我們主張的爭端解決和利益分割原則並非只為自己,而是當今時代現實條件下最能照顧多方利益,最有可操作性,最有利於建立國際新秩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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