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偉: 習近平還能緊繃多久?
最後更新2016.06.10
23:08
紐約—
在反思文革發動50週年之際,面對中國種種文革思維和做法的回潮,亞洲協會美中關係中心主任、歷史學家夏偉在接受美國之音專訪時表示,認為毛的革命已經在中國消失是天真的,但習近平並非要重演文革,而是只撿對他有用的毛的工具;經濟增長放緩使中共失去了一黨統治的合法理由,繼續放緩會使習近平更加集權以維穩,但問題是緊繃可以維持多久?夏偉說,所有一切提醒人們,歷史非常重要,任何國家試圖擺脫過去、遺忘歷史,終將被清算。
反思文革對於一位終身研究中國歷史的西方學者究竟意味著什麼?歷史學家夏偉告訴美國之音,一個國家要用忘記過去來擺脫自己的歷史是非常困難的,“如果歷史被抹殺,一種潰爛的方式幾乎會使文化從內裡變質。”
“任何國家,抹殺過去、壓製過去,最終將付出很高代價。”
中國必須重新評價自己的歷史
夏偉認為,尤其是鎮壓自己人民的政權,將無法擺脫歷史的懲罰,
“我認為,在某個時刻是會被清算的;我絕對肯定,中國必須重新評價自己的歷史,更客觀、更真誠地看待歷史。這對任何國家都是痛苦的。”
在反思文革發動50週年之際,人們發現文革思維和做法仍在中國大行其道。夏偉認為,文革不可能重演,習近平撿起的只是毛的部分對他有用的工具。“習近平發現毛的革命、毛的文革中有用的東西,就是強調權威、黨的團結、紀律,但不是群眾運動、大規模階級鬥爭和社會大亂。”
但現實中國社會中,存在著否毛、捧毛尖銳對立的兩大派。夏偉說,習近平處於兩難境地,
“他們需要毛的革命所提供的許多東西,但另一方面他們又要對這個革命保持一定的、但不是徹底的距離。毛澤東只是個符號,丟了它就丟了革命。因此,習近平在走非常脆弱的鋼絲,試圖在否定黨自己的歷史和支持某種被許多人強烈反對的東西之間保持平衡。”
夏偉認為,文革思維和做法的回潮並不涉及意識形態,其根本原因是中國經濟增長的下滑。“現在增長放緩了,他們失去了在中國保持一黨統治的最重要理由。其中並沒有很多意識形態的介入。”;
“他們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兩樣東西,一個是民族主義,另一個就是黨的紀律。這就是為什麼要強化紀律檢查委員會的地位。”
過於集權很危險
夏偉表示,如果中國經濟繼續疲軟,習近平可能更加集權,因為他對維持穩定的信念十分堅定。“但問題是你能緊繃多久?我認為關鍵是權力過於集中於一人手中,如果不成功,那麼這個人就要承擔全部責任。這是很危險的。”
夏偉是美國著名資深中國問題專家。他60年代畢業於哈佛大學,同期在台灣學習漢語; 70年代中進入中國訪問。1979年,他全程報導鄧小平訪美。曾是《紐約客》等雜誌記者和自由撰稿人,擔任過加州大學伯克利新聞研究生院院長。他是歷史學家、記者、媒體人、教授、活躍人士。他出版過17本著作,多數與中國有關,最近一本是2013年與魯樂漢合著的《富強》。
夏偉專訪實錄:
記者:今年是毛澤東發動文革50週年。50年過去了,但是中國國內沒有像樣的文革研究,沒有認真的文革討論,甚至連一個文革博物館都沒有。當局一方面試圖讓人們遺忘文革,另一方面又對歌頌讚美文革網開一面,你如何解讀這一現象?
夏偉:70年代末、80年代初,有些想法有點天真。那時鄧小平開始推行改革開放政策,於是有人認為,他掌權了,文革正式結束了,在中國歷史發展的長河中,中國整個革命階段不重要了。那時候許多人天真地認為,現在革命結束了。但今天我們看到的,那些在延安和其他地方的共產黨人,其實是幾十年的經驗,他們的人生就是馬列主義革命、階級鬥爭、整風、群眾運動,所有這些事情,都深深埋在這個體制和中國人的靈魂中。它並不像有些人想像的那麼容易擺脫,或者說,那麼容易擺脫文革。因此,我們今天看到中國政府和總書記習近平,看到那類思想觀點、態度和處理問題的方式又回來了。它對我的提醒是,歷史非常重要,你不能忘掉歷史,你不能逃避歷史,你不能僅僅說它結束了、它過去了,把它推到一邊,其實它仍深埋在人們心裡,並不時回來,不時以難以最終徹底擺脫的社會文化意識的方式再現自己。
習近平發現毛文革對他有用
記者:習近平上台後,種種文革式思維和做法大行其道,比如個人崇拜、用侮辱人格的方式強迫未經審判的嫌疑人公開認罪,對律師、維權人士的大規模抓捕等等,使人們越來越擔心文革要捲土重來。你認為可能嗎?
夏偉:我認為文革要完全再回來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因為文革的重要部分是毛澤東利用年輕人攻擊共產黨,我的理解是,習近平並不願意這種情況發生。但是,習近平確實把一些革命的和文革的東西帶回來了,這些東西就是馬列主義。馬克思主義是關於社會、階級鬥爭的學說;列寧主義是關於建黨、領導、服從、統治集團、紀律的理論。我認為,習近平發現了毛的革命、毛的文革中有用的東西,就是強調權威、黨的團結、紀律,但不是群眾運動、大規模階級鬥爭和社會大亂。
增長放緩使一黨統治失去最重要理由
記者:是什麼原因使習近平讓部分毛的東西又重新回來呢?因為中國經濟放緩了?因為中共對文革的結論給習近平留下了被他利用的餘地?還是因為習近平本人的知識結構使他缺乏治理一個國家的必要手段而必須從毛那裡借用?
夏偉:我認為,鄧小平以來的新認識是中國共產黨合法性的最重要部分就是經濟增長。現在經濟增長放緩了,他們失去了在中國保持一黨統治的最重要理由。其中並沒有很多意識形態的介入。因此隨著這一缺失,任何共同的統一政治力量,在經濟增長減弱的情況下,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兩樣東西,一個是民族主義,另一個就是黨的紀律。這就是為什麼要強化紀律檢查委員會的地位。
記者:習近平上台後明確提出了中共前30年與後30年兩段歷史不能相互否定,以打通並不一致的毛時代和鄧時代。你認為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這種提法真能幫助他嗎?
習近平在走脆弱鋼絲
夏偉:我認為,習近平主席試圖顯示的是,對中國共產黨來說徹底否定毛主席的革命是危險的。因為這是他們的革命,是黨的革命,是他們擁有的革命,是他們完成的革命。因此,他處於兩難境地:一方面,一部分人要否定它、忘記它,但是另一部分則不能忘掉它、不想忘掉它。我認為,忘不掉它的人多數是要強調如何健全黨、如何建立一個強大的中央專制的黨,如何有一個統一的國家。因此,這是個極大的矛盾:他們需要毛的革命所提供的許多東西,但另一方面又要對這個革命保持一定的、但不是完全的距離。毛澤東只是個符號,你丟了它就丟了革命。因此,習近平在走非常脆弱的鋼絲,試圖在否定黨自己的歷史和支持某種許多人強烈反對的東西之間保持平衡。
記者:人們常說,距離越遠對歷史看得越清。文革距今50年了,應該對它看得更清楚了。你認為文革究竟是什麼?
文革是人類歷史上的巨大騷亂
夏偉:我第一次到中國是在文革期間,你記得、每個從那時過來的人都記得,那是一個很複雜的混合物。我認為,一方面毛澤東認為,有必要把中國社會整個翻個個兒,要翻身;但另一方面顯然他利用文革來維持權力。因此,文革的複雜性在於,一方面有其確實的政治動機,有一定的道理;但另一方面,文革變成了非常險惡的權力鬥爭。毛澤東贏得除大躍進後期到文革前短暫時期外的幾乎所有權力鬥爭。
你問什麼是文革,文革是人類歷史上一種巨大的騷亂,是由一個國家的領袖發動的、有著嚴重後果的騷亂。我認為也有積極意義,但大部分是非常殘酷、非常野蠻、非常具有破壞性的。問題是如果有一個把你帶入文革的黨,而這個黨仍然掌權,那麼我們能對文革採取什麼態度呢?或者說能對毛領導的整個革命採取什麼態度呢?想想吧,最突出的態度就是算了吧,別說了!
記者:你認為毛為什麼要發動文革?
毛是個複雜人物
夏偉:我認為毛是個非常聰明和復雜的人,他正確地發現了中國傳統社會結構中的弱點,官僚主義很嚴重。它是個大問題,它非常保守,等級觀念很強。從某種意義上說,它確實需要改造。但當然,毛的處方是極端的,從這個角度你可以理解中國的文革是五四運動的產物,或試圖去找到徹底重塑自我的途徑。但是,強烈的自我權力鬥爭因素也在起作用,我們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到,彭德懷、周恩來、劉少奇、鄧小平,所有這些人在不同的時期反對毛,毛則利用紅衛兵,利用群眾運動,把他們都打敗了,那是很具破壞性的。這是毛在30年代發展起來的非常明確的哲學思維,和一個對權力很殘酷、很現實認知的混合物,即,認為如果你要當個領袖就必須不斷控制。從許多方面看,毛澤東就是個有著舊式帝王心態的皇帝。
記者:研究毛文革的學者有的認為他發動文革有理想主義成分,也有的說純粹出於權力鬥爭的需要,甚至有的認為,毛的最終目的是為了建立家天下。你認為呢?
夏偉:從很多方面來看,毛是一個很卓越、很聰明、很有戰略智慧的人。他建立了一些很有趣的理論,他關於社會如何運作、如何消滅某些階級以使另一些階級得到福祉,他有一整套對中國革命的完整世界觀,毫無疑問,他是個理想主義者。但他也是個很懂得現實權力的人,他從不反對在非常務實的層面上去為某些事情鬥爭。他知道他可以非常理想主義,他也知道如果他沒有權力,就不能影響任何事物。因此,他是非常複雜矛盾的人物。這兩方面的特點使他既是無情的、有能力進行權力鬥爭的人,又是具有中國社會必以非常極端方式改變的非常理想主義的烏托邦式人物。
記者:毛自己說他一生只做了兩件事,一是打贏了內戰,一是搞了文革。可見他賦予文革的份量。你認為毛、毛文革的遺產是什麼?什麼是你剛才說的有積極意義的東西?
夏偉:我認為某些東西,比如中國最終使語言得到統一,普通話,60、70年代聽那些老領導人講話,都是地方話、方言。你很難聽得懂毛澤東、鄧小平和周恩來講話,都是不一樣的,這是一件事,我認為是積極的。中國還建立了一些基本的保健制度,一些基本的農村教育,統一了國家——有人認為這不是個好主意,但它統一了所有老的秦帝國,漢、滿、蒙、回、藏,重新到一起了,除了台灣、香港和澳門。因此,我認為中國成就了一些事情。但是我認為,毛有他非常反叛的東西:大鬧天宮、造反有理,為亂而亂,繼續革命,永不停止,他腦子裡就是有這種觀念,但是實踐中是很悲慘、很殘酷、破壞性很大的。
毛是希特勒嗎?
記者:有文革和毛澤東研究者把他比與希特勒相比,你認為他們有可比性嗎?
夏偉:我認為拿一個領袖跟另一個領袖、一個運動跟另一個運動比較,總是很冒險的。因為希特勒是絕對反馬克思主義、反共產主義的,他沒有階級鬥爭觀念,他是個法西斯主義者。你可以說他是個列寧式人物——如果從強調一個黨、民族主義、服從、紀律、團結的角度看,這些對毛以及以後的中國領導人也是非常重要的。所以,從這些方面來看,他們跟每個專制獨裁領袖有共同點,但是在其它方面,中國的文革又是獨特的。
記者:文革對你個人而言有什麼意義?
夏偉:我第一次到中國是在毛死前、文革還沒有結束的時候。很難理解當時的情況。我認為,我理解的是毛的理想主義部分:他是五四運動的產物。而五四運動對於他們而言是什麼呢?他們確實在研究中國,在問為什麼我們這麼弱?為什麼我們無法保衛我們自己?為什麼日本可以從德國手上拿走山東?為什麼我們不能抵抗所有的侵略?不能抵抗通商口岸的上海新殖民租界?那個時期是毛的成型期,他擔心的是中國怎麼能再強大,怎麼能成為受尊重的大國。為使中國強大,他做了常常是矛盾的不同努力。有趣的是我們看到習近平現在也繼承了這個傳統,“中國夢”就是要使中國再強大,在世界上成為經濟大國,受尊重的強國,其他大國都必須聽其國民的聲音,我認為這是整個一以貫之的情結,毛也是其中一部分,除了他的有關階級鬥爭的、非常激烈的社會騷亂理論——這種理論孫中山、蔣介石沒有,鄧小平沒有,甚至習近平也沒有。
記者:在反思毛髮動文革50週年之際你還有什麼特別的感想?
夏偉:我用一生研究歷史。我熱愛中國歷史。我確實認為,一個國家要用忘記過去來擺脫自己的歷史是非常困難的。如果歷史被抹殺,一種潰爛的方式幾乎會使文化從內裡變質。我認為,我們可以從日本的例子看得很清楚,日本僅部分面對自己的過去。做得較好的是德國,二戰後他們確實敞開心胸,捫心自問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情?我們是怎麼走向瘋狂的?是怎麼對自己、對世界、對鄰國做出了這麼可怕的事情的?我認為這是中國共產黨從來不允許中國的學者、記者、研究者深入探討和詢問的問題,因為威脅太大。
雖可能蒙羞,但必鬚麵對
記者:如果你看一下中共的整個歷史,他們對歷史研究的控制越來越緊。你認為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如果不能真誠地對待自己的歷史會有什麼後果?
夏偉:諷刺的是我認為中國一貫操縱自己的歷史。實際上從歷史上看,歷史對中國人總是很重要的,在繁榮的帝王時代,當新朝代開始,他們必須寫前朝歷史,儘管如此,他們仍有一個對歷史的深切的尊重,試圖找到某種程度的歷史真實。我擔憂的是,這種對歷史真實性和準確性的關照是這整個制度的弱點。因為我認為任何國家,抹殺過去、壓製過去,最終都要付出很高代價。你無法擺脫它,尤其是如果你虐待自己的人民。我認為,在某個時刻是會被清算的;我絕對肯定,中國必須重新評價自己的歷史,更客觀、更真誠地看待歷史。這對任何國家都是痛苦的。歷史上美國曾經在民權、奴隸制、黑人、對原住民的屠殺等問題上有過艱難時刻。我認為,一個偉大社會的真正挑戰是你能否誠實地對待自己的歷史,雖然你有可能因此為難、蒙羞、不太好看,但你必鬚麵對它。
記者:明年將舉行中共十九大,今年夏天的北戴河會議引人注目。已經有很多關於國家主席、總書記習近平跟總理李克強矛盾公開化的報導,有人認為習近平一定會在十九大上有顛覆性動作。你對此有什麼看法?
夏偉:我認為不管習近平治理國家的理論是什麼,也不管他認為國家主席、黨的總書記的權力應該有多大,最重要的因素是經濟。如果經濟越來越疲軟,他可能就會越來越集權,因為他對維持穩定的信念十分堅定。但問題是你能緊繃多久?我認為關鍵是權力過於集中在一個人手中,如果沒有成功,那麼這個人就要承擔所有責任。而這是很危險的。沒有人願意看到中國失敗或崩潰,這對中國和世界都很危險,所以我希望他能找到某種方式,多一點放鬆、多一點開放,也許使權力有所分散,使之多一點平衡,因為像他現在這樣集權是非常危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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