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洗浴按摩中心裡看懂中國
孫驍驥 16
Sep. 10:35
最近看到一個新聞,說連巴黎警方也在查處洗浴按摩院。巴黎第19區的當地居民向警方投訴,此區的華人按摩院以保健按摩為名,實際在從事性服務的勾當,於是法國警方決定介入調查。看來,哪裡有中國人,哪裡就會有洗浴按摩,也會有緊隨其後舉報它們的朝陽群眾。於是想到一句話——越是中國的,就越是世界的。
世界上還有哪個國家會像中國,街邊鱗次櫛比開滿了按摩房、足療店、洗浴中心,旁邊的藥鋪還應景地售賣著各類男性保健品?隨便走到任何一座城市的中心商區轉轉,夜間總能找到不少閃爍著艷俗霓虹燈光的店,名稱以“大浪淘沙”、“香格裡拉”、“皇家一號”居多。白天,這些地方掩門熄燈,就像是卸妝後的素顏女人,在霧霾之下灰撲撲一片,毫無存在感。只有當夜色降臨,城市的身軀由A面翻轉到更隱秘的B面時,博大精深的中國洗浴文化,就像被灼人的霓虹燈光點燃一般,由下而上,慢慢照亮廣大中國男士的夜生活。
在城市活了半輩子的我,可謂伴隨著洗浴按摩中心成長的一代。抬頭望向在城市的“腰際線”以上,那一座座迷樣的玻璃大廈摩天而起,不斷刷新著城市的高度,然而,在城市的“臍下三寸”,我們一般老百姓目所能及的各個角落,洗浴中心、足療中心和按摩會所增加的速度顯然超過了GDP的增速。幾十年裡,我們在經濟發展上掙扎著“站了起來”,在下班以後同樣掙扎著“躺了下去”。俯仰之間,愈發產生出了一種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極大豐富的沉甸甸的滿足感。
有時,這甚至成為了判斷一個地方商業開發是否充分的標志。記得許多年前壯游麗江,晚上的古城燈光熹微,人聲寥落,這種由黑暗確立的肅穆古樸,卻在多年後徹底被閃爍的霓虹燈和喧囂的人潮取代。當我再造訪麗江,卻發現夜裡照得通亮的街上早已是遍布按摩洗浴的招牌,晃蕩著神色飢渴的旅者。顯然,雲南本地人並不好這一口,洗浴按摩的招牌越多,暗示著外來的商業資本越多。麗江這些年已然蛻變為了一個商業城市,像中國眾多繁華的城市一樣,那裡有大量的洗浴保健。
洗浴保健中心裡的內容不限於洗浴保健,這是常識。中國特色的洗浴按摩,由此被賦予了一種只可意會的曖昧性。當我翻閱法國漢學家安克強寫的《上海妓女》一書時,讀到了這種曖昧性的歷史回應。記得裡邊寫民國時期上海的小姐,生活處境和今天不無相似,此書也消除了我很久以來的一個誤會——我以為中華民國並不禁娼,其實國民政府一直都反對賣淫。早在1927年南京國民政府建立前,禁娼呼聲就已高漲,特別是在1934年的“新生活運動”開始後,禁娼的政策就執行得更嚴。這催生了一個結果,當妓院被政府宣布為違法時,幾乎所有的妓院都換上了“按摩院”的招牌,妓女搖身一變,成了身穿制服的發廊妹、按摩師——這和今天是多麼相像。
安克強詳細記錄了這些“打法律的擦邊球”的按摩院的消費方式:“客戶被帶到一間與浴室相連的房間,由女按摩師為他洗澡。然後,他躺在一張工作台上接受按摩。按摩院有一種獨特的吃喝交際方式:客戶可以喝茶或叫點心。在接受按摩之後,客戶可以就此離去,不接受任何‘額外服務’。不過,即使顧客沒有主動要求,女按摩師也會讓他知道,她可以為他提供其他服務。”
在合法與違法之間的這片灰色地帶,民國時代按摩房裡的小姐們從事著曖昧的營生。這種曖昧的締造者,卻來自於國民政府自身。歷史資料說得很清楚,“逼娼為技師”的源頭在於當時當局的一系列改革。1912年4月,孫中山在南京參議院的解職致辭中就說:“凡政治、法律、風俗、民智種種之事業,均需改良進步,(中國)始能與世界競爭。”南京臨時政府成立後不久,為了推進社會風俗民情進一步改良,當局頒布了一系列革除舊習俗、改造“國民性”的政令,其中顯著的條目就是禁止畜娼、禁止狎妓、不置婢妾。
然而,所謂“國民性”中很多東西,乃是積習使然,甚至根植於人的本性欲望,實際上無法徹底被革除,強行革之,就只好換一張皮繼續存在,實則換湯不換藥。於是,政府一查禁,娼館就成了按摩房。
作這番回顧,並不是要生拉硬拽把過去的陳年舊賬與今天做個鏈接對比,只是旨在說明,在什麼樣的情況下,人的欲望會不得不由顯而轉隱,退到陰暗之處,變得曖昧不清。這種“曖昧”,毋寧說是一種欲望的“變形”。正如哲學家齊美爾在《貨幣哲學》所說,資本主義文明的首要特征是,貨幣把一切都轉化為可具體定價的商品,其中也包含了人的本能欲望。市場不但不會壓制人的欲望,反而會因逐利性而最大限度激發它。因此,在一個市場經濟體中,禁止買春從理論上來說是不可為的,強行為之,欲望會從更隱秘、更曖昧的方向找到宣泄口。
在今天,資本的集中使得這種曖昧性更為普遍化了,甚至成為了人們一種聯絡關系的社交手段。這個混雜著性、社交儀式、人際關系的曖昧節點,便是洗浴按摩中心。
任何一個誠實的中國職場男性,都不該否認自己曾走過這套洗浴流程:或許是陪領導,或許是陪客戶,或許是陪朋友。總之你領了手牌,換了拖鞋,赤條條脫得精光,浴池裡邊泡邊聊,到各種桑拿室蒸到皮皺,其間,生意聊好了六七分。吃完自助,看完表演,事情談了得有八九分了。於是,安排領導和老板各自進了包間,完成了項目合作的最後臨門一腳。事畢,再在麻將機房搓幾圈麻將,聯絡下感情,順便敲定項目的諸多細節。諸事完畢後,從洗浴按摩中心出來握手告別,心裡卻還坦蕩:畢竟是為了生意,再說我們只是去洗澡的,順便做了保健項目而已。天長日久,便也養成了白天講先進性,夜裡性先進的劣習。或者用公知們的說法,叫劣根性。
在洗浴中心談生意、招待朋友或領導的人不在少數,這似乎是我們社會一種獨有的特色,黑白兩道,生意與生活,似乎統統化在了浴池的一池春水裡,包裹在了按摩房的一卷卷一次性浴巾裡。洗浴中心不僅改變了中國的城市地貌景觀,也一定程度上改變著人們的心理結構和社交方式。
日本、東南亞諸國,以及歐洲的土耳其、桑拿的發源地芬蘭等地,雖說按摩洗浴場所也存在,但與咱們這裡相比,卻總是差了不少意思。起碼,他們不會像我們一樣冠以洗浴按摩以“中心”之名,也不會將其建造得猶如城堡一般宏偉,裡邊內容也遠超過“按摩”。從大浴池的洗浴搓澡、自助餐、娛樂表演到樓上包間裡隱秘的各色項目,幾乎覆蓋了能想到的所有方面。整套流程走下來,竟會讓人隱約有一種宗教般的儀式感。
洗浴中心的這套流程讓我想到了羅蘭▪巴特論脫衣舞時提到的“情色的儀式感”。正因為脫衣舞表演的流程大部分只具有挑逗暗示性,而不是直接的性行為,這種“隔著一層”的流程才被賦予了儀式的屬性。洗浴按摩恰如脫衣舞表演,其過程大多只是暗示性的,而當最後直接的欲望釋放來臨,這種神秘感和儀式感也就隨之消失無形了。在中國,我們很聰明地把這個儀式感極強的過程與社交、談生意的過程同步起來,成功率極高。臉紅心跳之間、欲望與刺激之間,我們神不知鬼不覺地辦成了正事兒,實現了金錢和人際資源的交換,也有人管這叫高EQ。
我非常同意巴特所說,脫衣舞表演的情色性本質在於把舞者身上充滿異國情調的多余部分(衣服)除去,而“女人在脫到全身赤裸時,就失去了性感”。換言之,異國風情只是一些幌子,“解構”這些異國情調的過程才是情色快感的來源。看來,無論洗浴中心裡的泰式、日式、韓式、歐式按摩,在如脫衣一般層層剝開之後,內裡其實都是中式,是各種迎合了社會心理的訴求。洗浴按摩,實則已被我們的洗浴中心成功解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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