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怎樣處理南海主權之爭
JANE PERLEZ 2014年12月18日
比爾·海頓(Bill
Hayton)長期在BBC擔任記者,他職業生涯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在記錄東南亞的事件,關注這一地區日益加劇的對抗局面。他的第一本書《越南:崛起中的龍》(Vietnam:
Rising Dragon,耶魯大學出版社2010年出版)探究了越南政府的威權性質,以及伴隨該國經濟崛起而發生的侵犯人權事件。海頓最近的著作《南海:亞洲的勢力較量》(The
South China Sea: The Struggle for Power in Asia,耶魯大學出版社2014年出版)中,探討了這片海域的歷史、政治和能源資源——近年來它在中國外交政策中已經成為一項核心關切。他談到了中國對這個航道中大部分水域的領土主張,也談到了其與周邊國家加劇的摩擦。這裡是世界主要的貿易通路之一,一些周邊國家提出了自己的海洋權利主張,但卻沒有與中國對抗的海軍實力。今年春天,中國將一座造價10億美元(約合60億元人民幣)的鑽井平臺運送到了帕拉塞爾群島(Paracel Islands,中國稱西沙群島——譯註)附近的水域進行勘探,越南也聲稱對帕拉塞爾群島擁有主權。
在接受採訪時,海頓討論了中國為什麼抗拒對它的領土主張進行國際仲裁、這些主張的歷史依據,以及世界其他國家應當如何應對。
問:你開始這個項目時,南海並沒有受到很多人的關注,不過事後看來時機卻很好。是什麼讓你這麼感興趣,以至於要寫一本書的?
答:2009年,我寫完了關於越南的書,但是一直沒有想好隨後寫什麼話題。但到2011年中期,中國給我提供了一個好話題,中國船隻在相隔不久的時間裡,騷擾了三艘石油勘探船,切斷了其中兩艘船的地震電纜。突然之間,人們就都開始討論這個問題了。不過南海爭端一直被呈現得過於複雜和模糊,難以理解或解釋。這勾起了我的興趣。我想,既然關於這些問題已經寫了很多,相當容易就能探究出「真相」。
我告訴耶魯,一年就可以寫完這本書。最後這本書花的時間比預計的兩倍都多,因為很多文本資料根本靠不住。在那段時間裡,人們對於東海和中日爭端的興趣,遠遠超出了對南海的興趣。我以為我的書也會陷入同樣的境地,但是中國、日本和美國控制住了局勢,同時南海也再次受到媒體的關注。不過我不覺得這是一種巧合,這裡面其實某種程度上有中國的謀劃。
問:近期的諸多問題裏,有一個是中國會如何應對菲律賓提起的國際仲裁。中國表示不想與此有任何牽扯。你認為中國能維持這種立場嗎,在國際輿論的壓力下能撐得住嗎?
答:無視仲裁是中國的權利。中國在1996年批准《聯合國海洋法公約》(United Nations Convention on the Law of
the Sea)時,保留了不受這種國際法庭約束的權利。
然而我認為中國領導層肯定不願意被暴露出來自己是錯的,正因為如此他們正在向菲律賓政府施加很大壓力,要求後者撤訴。與此同時,儘管北京方面並沒有正式提交任何證據,但是卻希望能說服常設仲裁法院(Permanent
Court of Arbitration)判定案件不可受理。菲律賓的案件涉及的並不是某座島嶼或礁石屬於哪個國家,而是中國在斯普拉特利群島(Spratly
Islands,中國稱南沙群島——譯註)佔據的地形是否可以正式定義為「島嶼」。菲律賓希望法院認定,這些地形中有四塊實際上是水面以下的礁石,並不能據此提出任何領海主張,而包括斯卡伯勒淺灘(Scarborough
Shoal,中國稱黃岩島——譯註)在內的另外四座,只是無法維持人類居住的岩礁,因而只能在周邊12海裏內產生出領海,而不能派生出半徑200海裏的專屬經濟區。
這應該單純是一個查看那些地形的物理證據就可以確定的案件,而且在我看來情況頗為清晰,案件的裁決結果是明確的——菲律賓會勝訴。如果的確如此,中國阻止其他國家在斯普拉特利群島周邊進行石油勘探和捕魚的做法,就完全沒有根據了。
然而中國的論點是,只有先解決主權問題,法院才能做出這樣的裁決。法院很快就會聽取這些意見,估計明年某個時間會對案件中的這一點分歧做出裁決。
問:在你的研究過程中,南海上最難到達的地方是哪裡?你有沒有向中國申請過查看中國涉及南海的檔案?
答:對於外國記者來說,很難前往南海中的島嶼。越南政府因為不認可我七年前在那裡的新聞工作,所以不肯給我發籤證,完全不允許我進入越南。中國大陸和台灣都不允許外國記者前往它們各自佔據的島礁。菲律賓政府沒有免費的飛機帶我去該國佔據的島礁,如果乘船的話則要花費數周時間。我本來可以到馬來西亞控制的拉央拉央島(Swallow
Reef,中國稱彈丸礁——譯註)潛水,但是我覺得作為一個預算有限的作者,這樣做有些太任性了。我基本上只是從中國、菲律賓和新加坡的海岸眺望大海,從上空飛越過幾次,又採訪了一些去過那裡的人。
問:你認為,當中國今年將一座價值10億美元的鑽井平臺放到帕拉塞爾群島附近的爭議海域時,到底在能源貯備方面得到了什麼資訊?
答:很可能沒多少。不過,5月發生對峙之後,我們對中國2007年6月在這一水域進行的一次勘探活動有了更多的瞭解。當時,越南和中國都對此保持了沉默。但是後來,中國的電視台播出了一部紀錄片,其中顯示,一艘中國的考察船在該地區作業的時候,雙方艦隻在海上對峙。因此,中國在安置這座巨大的鑽井平臺的時候,似乎有一些從之前工作中得到的地質數據來做基礎。他們宣稱找到了碳氫化合物的證據。當然他們會這麼說,對吧?要是費了那麼大的力氣卻沒有拿出東西來,會很難堪。
問:假設你是美國的決策者,決心保障南海的通航自由,你會對中國更為強硬的行為感到擔心嗎?還是說,你認為中國有理由宣稱:我們只是在對其他方面的挑釁做出回應?
答:我想,要理解中國在南海的行為,必須意識到,中國政府的負責人真心相信,南海理應屬於他們。我在書裏展示了,這種觀念是在20世紀初製造出來的,而且「中國自古以來對南沙群島擁有主權」的說法,在1946年12月12日 之前完全缺乏可以查驗的證據,不過中國人可不這麼看。
因此,對美國的決策者而言,問題在於,不管他們在南海有什麼動作,都有不小的可能性被中國描述為,實際上是對中國領土完整的破壞。出於這樣的原因,美國和對南海提出主張的那些國家(越南、菲律賓、汶萊、馬來西亞和印度尼西亞),需要更多地強調如何質疑中國用來證明其「自古以來」說法的依據。仔細看的話,它經不起推敲。比起造一枚新的巡航導彈,這樣的過程成本要低得多,也很可能會更有效。
問:在你的書中,永暑礁(Fiery Cross Reef)被描述為一小片荒涼的礁石,布滿了雷達與衛星設備,以及不得不守衛它們的一些不走運的人民解放軍官兵。你認為永暑礁目前是什麼情況?
答:近期的衛星圖像顯示,在永暑礁及斯普拉特利群島中由中國佔領的其他一些地貌上,存在大規模的建造活動。大量的珊瑚礁被挖出來與水泥砂漿混合,用以造出人工島嶼。這些人工島帶有海軍港口,而在永暑礁上,似乎還開始在建一座跑道。我認為這是中國對菲律賓的法律訴求的回應。就算法院裁決,中國佔領的地貌並非「可以支援人類定居的島嶼」,因而不能劃為專屬經濟區,但在這一地區有海軍艦隻乃至空中力量的簡單存在的話,就將改變政治格局。
中國在南海的行為有點像以色列在約旦河西岸的做法——在當地創造既成事實,然後迫使對方在新的條件下進行談判,不管法律依據是什麼。
問:世界上最重要的水道之一涉及的地緣政治問題已經被你掌握了,那麼你下一步的計劃是什麼呢?
答:寫這本書確實讓我大開眼界。多數人對中國歷史的共同想像是,在過去起碼3000年的時間裡,它都是統一的單一帝國和文明,但這其實是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製造出來的概念。
研究中國在20世紀初如何製造出對南海的領土主張,可以看到,信奉民族主義的歷史與地理學者宣稱的中國與其鄰國的歷史淵源,基於的是對證據的誤讀和曲解。當然,他們這樣做並不稀奇——每個國家都這麼幹過,尤其是在歐洲。不過,多數地方都經歷了好幾輪修正歷史的浪潮,對此類歷史觀進行了批判。學術界正在為中國做同樣的事情,不過他們的工作尚未成為主流。
翻譯:王童鶴、黃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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