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式的“惡的共同體”
作者:英國《金融時報》中文網撰稿人 馬小鹽
自“老虎蒼蠅一起打”的口號誕生至今,一個個曾經萬般光鮮的人物,從聖壇上接二連三掉下來。讓人不禁要問: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為何企業家、商人、娛樂明星、主持人等等,本來並非官場人物,也都攪進了腐敗的漩渦?我想,這不但觸及到現有體制下人才選撥的弊端,更涉及到中國主流意義上對成功的定義。
人是社會性動物,在個人與社會系統之間,有著密切的互動關係。社會體系由每一個具體的人組成,而人的特定行為又決定著社會體系的最終走向。打個比方,一個有五千名公務員的城市,其中一位公務員貪腐了,這是公務員自身的問題,而非社會體系出現了病變。如果有兩千五百名公務員貪腐了,這顯然不能單單指責公務員的品行,而是社會體系發生了巨大的癌變。
美國社會學家塔爾科特•帕森斯在《社會系統》一書中曾經指出:“社會系統中,被制度化了的角色整合可以影響全局,影響整個社會結構,可以說制度就是這些角色整合的複合體。”這句話的意思是,在好的制度下,人們被約定成俗的道德標準與法律規則所制約,從而在規範化的社會系統中各演角色,各盡其職。而在壞的制度下,道德標準與法律規則皆已喪失了控制人們日常生活的能力,人們的角色扮演隨之位移,每個人很可能出現多重面具,從而導致整個社會系統混亂失範。由此可見,“被帶走”的主持人之流,既是社會系統失範的獲益者,又是社會系統失范的受害者。作為電視主播,主持節目是他們原本該扮演的角色,依傍權勢、唯利是圖、利用職務套取錢財,本來不是他們需要頻繁換戴的花樣面具。
在任何社會體系中,人們都會加入各種各樣的共同體:愛的共同體,這是共同體中最小的單位,由兩個人組成;經濟共同體,幾個人合夥開公司;環保共同體,一群有環保意識的人聚合在一起;政治共同體,有共同政治理念的人組成的團體。諸多社會共同體,雖然名目繁多,但皆有一個核心綱領:共同體成員都持有相同的價值觀。只有價值觀相同的人們,才會在密集的人群中,形成一個以區別他人與自我的邊界性共同體。我不知道中國當前社會的共同體有多少種類,但每每看到近一年來的反腐新聞報導,都會頻頻想起一個詞——惡的共同體。
在中國,一位年輕人,要獲得社會學意義上的成功,不僅要學會依附權勢,還要學會進入惡的共同體,與惡同床共枕。我曾遇到過這樣的成功饑渴症患者,他明曉很多社會弊端,每每議論時政,他比任何人的言論更極端,更富社會正義感。但一遇到官員,他便點頭哈腰,宛若軟體動物,比誰的腰都彎,讓你幾乎懷疑他的脊樑骨是否存在。他給官員們行賄,私下裏與官員們處好關係,並給新來的從業人員炫耀性示密:有什麼解決不了的事你找哥,哥和XXX(官員名)關係很鐵。這種精神分裂的景象,在當前中國人的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為了往上爬,為了所謂的成功,人們信奉說與做斷然決裂的二軌制:說一套,做的卻是另外一套。話語中是公平與正義,行動間卻是無所不用其極的骯髒與齷齪。
為了獲得巨大的名聲與利益,成功饑渴症患者在說與做的極度分裂中馳向未來,從而進入了惡的共同體,成為有權有勢者的虎子與馬仔。出身基層、爬到重慶公安局長位置的王立軍,便是依傍權勢、與惡共舞,最終卻與惡同歸於盡的典範。顯然,這是一種冒險式投機。當事人不但要具有賭徒般的勇氣,還需押下人格尊嚴、名聲榮譽等等作為賭注,因此選擇隊伍,傍好靠山,是這些人最為艱難的抉擇。但王立軍們並不認為他們在玩火,他們覺得權力不但是最好的春藥,還是千年不倒的城堡。權力的城堡裏,他們可以愜意快活一輩子。前段時間被相關部門“帶走”的央視財經頻道的主持人芮成鋼的成功之路,即若在事發敗落之後,亦有頗多人羡慕。事實上,芮成鋼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大群人。芮成鋼是目前社會體系下中國式成功學的最佳形象代言人。
在一起做過不可明言卻心知肚明的壞事,便成了密不可分的好兄弟、好朋友、好同事,原本是一種黑社會才有的共惡邏輯。但當前中國社會中的許多利益團體,很多時候便是惡的共同體:共同貪污,共同嫁禍,共同使得異見者倒臺,共同鑽法律的漏洞。一旦共惡的根基喪失,這友誼和利益關係便會雷峰塔般分崩離析。周永康事件,無非是惡的共同體效應再次引發的嚴重後果:當第一張牌因外力而被推倒,後面的牌便如雪崩般隨之倒掉。大惡與小惡,主惡與從惡,眾惡紛呈,惡惡相因,凝目觀看成功者的惡事與惡行曝光的人民群眾,難免如看到神仙如廁,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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