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01月13日 07:20 AM
“中國夢”:百年輪回後的新困境
中國歷史學者 章立凡 為FT中文網撰寫
陰歷冬至剛過,就迎來了陽歷新年。剛過去的這個冬至是個特別的日子,足以永垂史冊。是什麼原因,你們都懂的。
冬至是北半球黑夜最長的一天。古人認為,每年到冬至日,陰氣盡,陽氣又開始發生。指春天又到來了。這就是《周易·復卦》中的“一陽來復”。陰陽消長,也像征著事物的由弱變強,盛極而衰。《老子道德經》上也多次談及這個道理,其中第三十章有這樣一句話:“物壯則老,是謂不道,不道早已。”凡物強壯了就要衰老,若違反此規律妄自逞強,這就叫不合於道,無道就會早亡。
新年伊始,不妨回顧一下遠近歷史。三年前,我也曾出席天則研究所、中評網主辦的“2013‘新年期許’論壇”,當時大家對新人抱有諸多期許,我發言的題目是《沒有期許,只有反思和預測》。三年過去了,相信今天各位還會有不少期許,但即便是再懇切的期許,也很難喚醒裝睡的人。今天,我還是“只有反思和預測”。
反思百年來不斷循環的民間期許與官家承諾,你會發現,中國人每過幾十年,就會做一回“中國夢”。從康有為的《大同書》、梁啟超的《少年中國說》到孫中山的《建國方略》、《建國大綱》,再到蔣介石的《中國之命運》,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新民主主義的憲政》、《論聯合政府》……偉人們不斷地描繪美好的社會藍圖,而民間也不斷地期許盼望其實現。
1945年抗戰勝利後,毛澤東描繪了這樣一個“中國夢”:“‘自由民主的中國’將是這樣一個國家,它的各級政府直至中央政府都是由普遍、平等、無記名的選舉所產生,並向選舉它們的人民負責。它將實現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林肯的民有、民治、民享的原則與羅斯福的四大自由。它將保證國家的獨立、團結、統一以及與各民主強國的合作。”
1949年召開新政協,毛澤東在開幕式上,以詩一般的語言重描“中國夢”:“中國人民將會看見,中國的命運已經操在人民自己的手裡,中國就將如太陽升起在東方那樣,以自己的輝煌的光焰普照大地,迅速地蕩滌著反動政府留下來的污泥濁水,治療戰爭的創傷,建設起一個嶄新的強盛的名副其實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他在開幕詞結束時曾高呼“聯合政府萬歲”,大會通過了被稱為“民主大憲章”的《共同綱領》。
百年“中國夢”多是“憲政夢”,偉人們要大眾相信,只有跟著他們走,就一定能實現夢想。當年老百姓就期許:“毛主席,愛人民,他是我們的帶路人,為了建設新中國,呼兒嗨喲,領導我們向前進。”要論“帶路黨”——他老人家就是。帶著帶著,走呀走呀,走到1949年,他發表《論人民民主專政》,突然“一邊倒”,美國式的民主不提了,宣稱“走俄國人的路——這就是結論”,呼兒嗨喲,國人的追求已久的“憲政夢”,很快變成了他乾綱獨斷的“專政夢”……
此後六十多年間,聯合政府演變成一黨專政,中國的“夢工廠”持續造夢:1950年代提出“共同富裕”,歷經大飢荒和十年動亂,結果是“均貧”;1980年代推出“小康社會”,改革開放創造了巨大的社會財富,也造就了今天的環境惡化和社會兩極分化。然後,“中國夢”就升級到了最新的版本……。
試問還有然後嗎?或許有,或許沒有。中國人從傳統上就缺乏契約精神。“承諾”作為一種政治權術,在改朝換代的歷史循環中屢試不爽:訂約,毀約;再訂約,再毀約……可以循環往復地透支信用。但進入信息基本透明的大數據時代,這套伎倆就成了“皇帝的新衣”。
最近電視台熱播《羋月傳》,其中有秦武王嬴蕩“舉鼎絕臏”而死的故事。“武王有力好戲”,大力士任鄙、烏獲、孟說等人均被任為大官,公元前307年,嬴蕩來到東周洛陽,看見大禹留下的九鼎,與孟說舉鼎為戲,折斷髕骨而死。此事在《史記·秦本紀》中有記載。後來羋月的玄孫秦始皇統一中國,大秦帝國空前強盛,但推行暴政,過度透支民力、國力,結果“二世而亡”。可見,無論個人還是家國,“物壯則老”、“不道早已”的道理是一樣的。
譚嗣同說“兩千年之政,皆秦政也”。黑格爾認為中國其實沒有歷史,只不過是王朝的不斷循環而已。毛澤東在延安窯洞裡向黃炎培聲稱:“我們已經找到新路,我們能跳出這周期率。這條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讓人民來監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來負責,才不會人亡政息。”
中國傳統政治意義上的“道”,往往是王朝“天命”所在,無道失去“天命”,王朝的末日就來臨了。這個概念,如今又被附會成現代政治學意義上的“合法性”。去年有領導人首次論述執政“合法性”的問題,並與弗朗西斯·福山有所交流,這是個不錯的開頭,可見“合法性”的危機,高層也意識到了。但對於“合法性”的解讀,目前仍是各取所需。
福山在其新書《政治秩序和政治衰敗》中,一改其1990年代在《歷史的終結及最後之人》中對美國式自由民主制度的自信,主張“一個有效的政治體制必須讓國家能力與民主和法治相平衡”,或許令奉行“新權威主義”的高層感到欣慰。
最近,福山在接受“鳳凰評論”采訪時建議:中國要從法治開始,而不是從民主開始。可以仿效德國等很多歐洲國家,從建立法治社會開始,然後再過渡到民主制度。他認為中國大力治理腐敗是個好事,有利於真正的法治。但真正的法治需要強調的是對整個政府的約束,而不僅僅是對低層政府的約束。
可見福山所說的“國家能力”和“法治”,與傳統意義上的“秦政”、“法家政治”風馬牛不相及。西方式憲政民主並非沒有缺點,到目前為止仍是“最不壞的制度”;東方大國在人類文明的高速路上逆行,卻完全沒有可持續性。試圖借西方學者的一家之言,反證“中國特色”、“中國模式”的“合法性”,未免雞同鴨講。
“依憲治國”、“依法治國”、“讓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這些口號,是近三年來最激動人心的承諾。但法治不是“法家政治”,把憲政說成敵對勢力的陰謀,鍛造以言治罪的文字獄,打的是中共黨史和共和國憲法的耳光;制造“政策牛市”和“做大做強”國企,昭示“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仍是政府。規定不准“妄議中央”,而中共黨史中毛澤東“妄議”軍事冒險主義,彭德懷“妄議”大躍進,鄧小平“妄議”兩個“凡是”,都是為了糾正中央的錯誤。堵塞內外言路,又何從實現“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
新的一年中,不期許執政黨垮台的人中間,我算是其中之一,因為有政府比無政府為好。我也並非一貫愛唱反調——中國不會被唱衰,只會被治衰。過去一年間,不接地氣的舉措日增,疑似出現了某種認知障礙,影響到治理能力。最大的敵人仍是自己,若執著於“偉大光榮正確”的自信,繼續“好大喜功,急功近利,鄙視既往,迷信將來”(張奚若語),不僅會喪失歷史感,也將喪失現實感。值此“三千年未有之變局”,若由此重蹈前蘇聯的覆轍而“人亡政息”,豈不悲哉?
就像台灣的"法院是國民黨開的"一樣,法律只服務國民黨,約束弱勢台灣人(無權無勢的台灣人)。兩邊的中國式民主都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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