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樂頌》:拜金之國的累與痛
何清漣 2016.06.01 09:47
目前中國正熱播電視劇《歡樂頌》,雖然只看了一半多,但已經被劇中五位女子那種難以承受的生活之累壓得有點喘不過氣。中國觀眾因這部劇的“接地氣”,爭相觀看,引出了萬千思緒。有人從中看出了中國的階層固化與轉型絕望;有人看出了中產向上攀爬之夢的破裂;有人從中看出了社會的勢利與拜金;還有人從中看出了自身處境的影子,因而不勝唏噓。
我從這部電視劇中看到的是拜金之國的累與痛。
奮鬥之累:就為與你坐在一起喝咖啡
在人物塑造上,外企HR樊勝美最成功。深圳生活十餘年,這種集美貌、伶俐於一身、善於經營人生的女子我見過太多,相信在當代北上廣的白領中產中也很具代表性:一位來自中小城市的女子,深諳美貌與人際關係就是資源的道理,努力向上攀爬,通曉人情世故但不失熱心。正是在她身上,幾乎集中了這個階層成員的一切負累。
這累,首先是附加物慾之下的情累,男女之情,貴乎自然。太多的外在附加物,無論情感中的哪一方,都累得慌。劇中一開頭就用幾句話勾勒了樊勝美這位胡同公主的現狀:人美、生活歷練豐富,情感上高不成、低不就,她看得上的“高富帥”,因她缺了“白富美”中的“富”字,不屑於將其娶回家;追求她的人,又因為無法提供她要求的“富裕”資產,因而難入其夫婿之選,遲至30歲還名花無主。她的命運揭示了中國當下現實:當改革催生了第一代起自草莽的富翁,中國已經過早形成了階層固化現象,資源的代際傳遞已成社會成規。在階層固化的身份型社會中,中國高端婚姻市場中已經形成“門當戶對”觀念,所謂富家子為情而娶寒門女的故事早就成了“都市傳說”。夢想很美好,現實很骨感,無論是男是女,都希望自己成為婚姻市場上有效率的尋覓者,找個富二代,少奮鬥20年。
富二代曲筱綃深知財富的魅力。當她看到邱瑩瑩的男友白主管之時,極盡挑逗之能事,並悄悄往白主管口袋裡塞了一張名片,白男立刻放了他信誓旦旦只愛她一個的邱瑩瑩鴿子,為她搬家。邱瑩瑩視為至寶的白男對愛的承諾,在富家美女的一場戲弄面前不堪一擊。
80年代,中國機會尚多,為寒門出身者留下了一些向上攀升的機會。那時候,一個勵志故事廣為流傳:一位寒門出身的少年,仰慕居住在某別墅的美麗女孩,從此勵志向上,終於考上名牌大學、出國、海歸,成為多金成功男,實現願望:我奮鬥了20年,就為與你有朝一日相對而坐喝咖啡。這故事有多個版本,隨著中國進入階層固化的身份型社會,實現夢想的可能性越來越微渺。
心身之累:裝成不是自己的一個人
樊勝美生活中一個重要內容就是為裝成功人士而經營形象,這形象包含兩部分,一是外在衣著,二是假裝成有房者即成功者。
於女性而言,經營外在衣著實在情有可原。由於中國社會早就只敬羅衣不敬人,衣服既可標識著衣人是否富裕,還可以成為身份標籤,在錢傾天下的北京、上海等地,新入職場不久的低階女白領也都練就了憑衣識人的一雙毒眼,資深女白領樊勝美自然特別著意經營自己的形象,衣服於她具有特別的意義,既是進入各種“高大上”場合的通行證,又是她為自己形象增色,釣取金龜婿的重要工具,就算買不起真正的名牌也得買仿冒名牌。難怪有網評諷刺說,樊勝美的衣櫃就是她的精神避難所。
但裝成有房者卻是極端虛榮。她的老同學王勝川來上海發展,對她表達了仰慕之情。正處於感情空窗期的樊勝美為了展示自己在上海的成功,裝作有房者。由於上海房價已是天價,好地段一套100平米以下的房子動輒五六百萬,有房即意味著有身家,意味著自己是在上海“趟得開”的成功人士,樊勝美在虛榮心驅使下宣稱自己有房。王勝川在與樊的接觸中感受到樊勝美對成功人士的偏好,為了不讓心儀的“公主”小看自己,租了一輛寶馬代步;雖然事業剛起步,用錢的地方還很多,但卻購買上萬元的名包、數千元的品牌絲巾送給“公主”。一個裝有房,一個裝有車,為兩人的情感發展平添了許多障礙,只能說是今天中國都市一景。
樊勝美因這種“裝”與努力向上攀爬的行為,被從不饒人的富二代曲筱綃視為“撈女”。這位曲小姐對自身魅力的十二分自信,至少有十分來自家庭財富,因此她對患了財富飢渴症患者樊勝美從不留口德,樊小姐從拎包到睡衣那一身冒牌行頭,無不成為曲調笑的噱頭。看到王勝川開著寶馬車來接樊勝美,也不辭勞苦地去搜索車主是誰,屢屢揭穿王的“租車男身份”,打擊樊努力撐出來的驕傲與自尊。
當真是好一個“累”字了得。
親情成了榨取親人的藉口
但於樊勝美來說,生活千般累,根源是家累。劇到中場,樊勝美父母出場了,人們終於發現,樊公主這麼拜金,原來是因為她家裡拼命吸金,網友因此評曰:樊勝美有一對極品父母,還有一個沒心腸的哥哥。
其實,樊勝美的父母並非特例,更非銀幕形象。中國農村及小城鎮有許多這類父母。很多多子女家庭,難免重男輕女,將女兒當作搖錢樹,搜刮女兒的錢財供養沒出息的兒子,樊勝美只不過是千百萬中國女兒當中的一位。
中國女孩,如果是生在大城市,或者知識分子、幹部家庭,都算比較幸運,因為這類家庭對女兒與兒子大致同等看待。但如果出身於農村及文化不高的多子女城市家庭,都會體會到重男輕女這一中國特色。我當年在深圳時,曾做過幾十個性工作者的訪談,凡來自農村與小城鎮的女孩,故事基本相同:家中多子女,十五六歲就外出打工,很快在經濟壓力下走上性服務這條路,成為家中的提款機,家中的房子、兄弟娶媳婦等一切費用全由這架提款機產出。因為故事太雷同,以至於我有時懷疑她們是否在編故事。直到後來我歷事漸多,方才明白這是中國底層社會不少女孩子的共同命運。即使僥倖通過讀書留在大城市工作的小城鎮或者農村出身的男女青年,家累大都也很重。我的熟人朋友當中,有好幾位或因此婚姻不就,或因此夫妻失和。
這方面最著名的中國故事,當然要屬山東省煙台招遠市賈莊那位慘死在父親刀下的留美女博士趙慶香。趙慶香依靠自己努力讀完大學,與丈夫魏濤在夫家的資助下赴美留學。在留美五年中,一直打工寄錢回家,應付父親永無止境的需索。儘管這位女兒多年來從未斷過對家裡的接濟,包括幫家裡蓋房、買房,最後還是在回老家探親之時,與其丈夫被其父親雙雙砍死在家。父親砍死女兒女婿的理由很簡單:因為女兒沒答應拿錢出來為弟弟買房娶親。有人將趙慶香案例與另外兩個極端事例集錄,以《三個真實故事:女兒還是女奴?》為題發表,山東范澤縣龍周集來到加祥縣後申莊那個12歲女孩供養四個大學生哥哥的故事,令人不忍卒讀。
愛情、親情本是人類最後的現實依托,中國人的愛情成了通往滿足物慾的橋樑,親情成了榨取親人的藉口,這樣的社會要恢復正常,恐怕要經過幾代人不懈地努力。
中國這個沒有政治自由與政治權利的國度,因為有各種政治禁忌,這部《歡樂頌》當然也只能去政治化,比如刻意去掉了官二代與窮二代這兩端的人物,但還是很接地氣。通過這五位女性及她們的情感生活,描述了階層固化狀態下的殘酷現實,形像地揭示了時下中國人的累與痛:一個讓社會成員找不到向上流動機會的國度,一個被剝奪政治權利、極端縱容拜金主義的社會,人性是何等扭曲變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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