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2月27日 星期六

我是美軍士兵,我這樣學會殺人



我是美軍士兵,我這樣學會殺人
蒂莫西·庫多 2015228
無線電另一端的聲音響起:「有兩個人在路邊挖土。我們可以向他們開槍嗎?」
這是2010年的一天半夜,我到阿富汗還不到一周,位置是在赫爾曼德省美軍活動區域的北部邊緣,而他們把這個問題提給了我。他們看到的這兩個男人是在灌溉農田呢,還是在路邊埋炸彈?來自海軍陸戰隊的士兵報告說看到他們在挖土,似乎帶着包裹。這裡的農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幾乎沒聽說過天黑後還看到有人外出。
我的最初反應是詢問上級指揮官。於是我環顧作戰中心的四周,尋找級別更高的軍官,結果看到的都是年輕的海軍陸戰隊士兵。他們回視我,看我將如何決定。
我想從上級那裡獲得批准,做一件我向來視為邪惡的事情。由於沒有其他上級在場,我意識到,批准無線電另一端的海軍陸戰隊員扣動扳機,是我作為一名軍官的職責。
「動手,」我回答。這是我自小看的那些電影中的對白,但我的口氣里並沒有諷刺。我乾脆利落地下令幹掉這兩名男子。雖然希望另一端的隊員給我一個理由,讓我改變決定,但無線電傳來的唯一回答是「收到」,表示他們理解這個命令。槍聲大作,飛向小河的另一邊。我有些希望他們射偏了。但他們命中了目標,那兩名男子倒地身亡。
我最初當上步兵軍官時,提升隊員的殺人能力就是我的使命;當我帶領他們奔赴伊拉克和阿富汗時,這就是我的主要側重點。現在,作為一名年輕的中尉,我對手下的海軍陸戰隊員們很有信心;我信任他們,尊重他們。但在內心深處,我一直不確定他們在關鍵時刻是否會服從我的命令。隨着槍聲的回蕩和消退,我知道了這個問題的答案。是的,他們會服從我的命令。對於一個更加邪惡的問題,我也得到了答案:是的,我可以殺人。
「影響一個人殺戮能力的主要因素是權威的命令、集體脫罪意識、殺人者的性情、與被殺者之間的距離,以及目標是否引人注意。」
這是我2008接受海軍陸戰隊步兵軍官培訓時,寫的一篇作業的開頭。作業要求「討論影響一個人殺戮能力的因素」。我閱讀過戴維·格羅斯曼中校(Dave Grossman)的作品《殺戮》(On Killing),於是在文中重點闡述了從該書中學到的東西。這本書解構了殺戮的心理元素,解釋了在過去一個世紀里,軍隊社會結構和軍事訓練的發展,如何降低了人類對殺戮的抵觸。不過,雖然格羅斯曼的作品娓娓道來,我接受的訓練卻具體到各種條條框框。
在被賦予下令殺戮的權力之前,我受過親手殺人的訓練。在成為一個排的指揮官之前,我練習了一年多的殺人技術。我的步槍技能變得很嫻熟,還用刺刀捅過人形靶子,然後才學習了現代戰爭的先進手段:如何指揮一排40個海軍陸戰隊員行動,並請求炮擊和空中轟炸支援。但如果我不願意殺人,掌握再多的殺人手法也毫無用處。
當然,在戰爭中,致人斃命的方法有很多。我通過發號施令來殺人。我從來沒有在戰鬥中親自開火,但是我無數次下令讓別人開火。這是一種會讓人喪失神志的權力:我只要說幾個詞,然後幾秒鐘、幾分鐘或幾小時後,就會有人喪命。當然,狙擊手是我們這裡的名人,因為他們是最好的殺手。藏身在隱蔽點,藉助高性能的光學設備,他們可以從幾百碼外分辨出村民的面目,經過長時間的觀察和等待,直到找出混在平民中的敵人。然後這些激進分子分子會中彈倒下,槍聲傳到跟前時他們已經身亡,永遠都不會有機會知道擊中自己的究竟是什麼。
第一次殺人之前,雖然你渴望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能夠做到這種事,但仍會感到猶豫不決。和少男少女嚮往失去童貞、但又想等待合適的時機比起來,這並沒有什麼不同。但殺戮一旦失去了神秘性,它就再也不是一種不得已而為之的手段了。
海軍陸戰隊軍官的訓練課程教導我們,行事要果斷。他人告訴我,即使做出一個錯誤的決定,也總比沒有決定要好。可是,有缺陷的判斷、對上級的信心和絕對的果斷加在一起,並不會產生可靠的結果。
我第一次下令士兵動手後,有那麼一段時間,我們做的一切事情貌似都是可以接受的。這說明殺戮可以成為稀鬆平常的事情。每一天都會冒出新的威脅需要解除。炸彈將被投下,士兵將會開火,山丘將被炮火覆蓋。我曾經大致估計過我們殺死的人數,但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我就放棄了。
我被派遣到阿富汗的7個月里,每一天都在想方設法幹掉我駐紮的這個地區的塔利班指揮官。他居住和活動位置在我們北面,每天都會派手下到南邊來埋炸彈,恐嚇村民,和我們爭奪這個地區的控制權。我們的使命是保障村莊的安全,促進其經濟和政治發展,但是這種工作進展緩慢,效果往往是無形的。擊斃塔利班指揮官就成了衡量成果的一個客觀標準。
我一直都沒能除掉他。但每一天我們都會殺死他的手下,或者我們的隊員被他們殺死。我待在阿富汗時間越長,就越是意識到,無論是塔利班還是我們,都不是在為我原本以為的目的而戰鬥。儘管美國報紙大談我們出兵阿富汗的原因,我也已經潛移默化地接受了那種論述,但我一到達這裡,就開始出於別的理由而戰鬥:對隊員的忠誠、習慣,以及生存衝動。
沿河是一小塊一小塊的罌粟田,敵方的作戰人員往往是在這些罌粟田邊長大的年輕人。他們想必太年輕、太與世隔絕,對這片山谷之外的事情全然不懂,更別說9·11恐怖襲擊這樣的全球大事了。這些村民抗擊我們,是因為但凡有外來者來到他們的村莊,他們都會抗擊。也許他們只是不想被人打擾。
我對敵人思考得越多,就越難將他們視為惡魔或非人。但是殺戮需要一個動機,因此自衛就成為了瞄準目標的主要理由。如果有人朝我開槍,我就有還擊的權利。但這是法律上的理由,不是道德理由。搞笑的路易斯·C·K(Louis C.K.)精闢地指出了這個說法的荒誕性:「你拿起一把槍,前去另一個國家,結果你被擊中了,這事大概算不上奇怪。如果你正要向某個傢伙開槍,他卻擊中了你,你自己也有點錯吧。」
在訓練時,我們談到過一種「開槍妥當,結果有錯」的狀況,那是我在被派遣到阿富汗之前最擔心的事情。但是在戰爭的混亂和不確定性中,不可能每次都做出正確的決定。有一次,塔利班向我們開火之後,我們感覺有兩個武裝分子正在向我們逼近,可能想幹掉我們。我們警告他們離開,但沒有用。他們還在繼續靠近,於是我的隊員開了火。兩個人在交火中逼近一個海軍陸戰隊小分隊,還可能有什麼原因?交火結束之後,我們找到這兩個人的屍體,發現他們手無寸鐵。他們只是想回家,可是卻永遠回不了家了。
大多數情況下,當我們用槍炮殲滅敵人,或者狙擊手除掉一名塔利班武裝後,我們都會好好慶祝一下,就像商人們在成功會見客戶之後那樣。但發現平民遭到殺害之後,則不會有人進行慶祝。脫離了集體脫罪的環境,我才第一次認識到,那對我的靈魂和心智有多麼重要。
從來沒有人談論過這起意外事件。它的文書記錄是有的,也進行了一個簡短的調查,然後就是沉默。你不能對那個殺死無辜者的人說,他做得對,即使他在開槍之前遵循了所有正當的程序。
當我回國的時候,這種集體脫罪的表現應該就是一個歡迎我們歸來的社會,與越戰老兵回國時的情況不同。但我的行動得到的唯一肯定,是一句隨處可見的話:「感謝你的服務」。除此之外,沒人想要討論在國外發生的事情,那時不想,現在也不想。
第一個在執行任務時受重傷的海軍陸戰隊士兵,是在交火時被擊中了頸部,當時距離9·11事件正好九年零九天。這名19歲的士兵來自密西西比州,這是他高中畢業後直接參軍以來,第一次執行任務。在敵人的炮火下,海軍醫護兵和他所在小隊的士兵對他進行護理,與此同時,救援直升機正在趕來,希望在「黃金時間」里將他送往戰地醫院。
40分鐘後,他被送上直升機,小隊戰友報告稱他看起來精神狀態良好。他能堅持下來,到醫院接受緊急手術,然後經由德國被送回美國,在貝塞斯達(Bethesda)度過漫長的康復過程。只可惜,這樣的事情沒有發生。10分鐘後,他們通過無線電打電話稱,這名士兵已經死亡。
在那一刻之前,我們這些部署在阿富汗的士兵一直都很振奮,因為我們感覺自己堅不可摧。在那種時常有人死亡的環境中,這種堅不可摧的念頭,是我體驗過的最強有力的感覺。我感覺受到了眷顧,而且痴迷於那種無所不能的感覺。很快,這些感覺就被不確定和無能為力的感覺所取代。我們失去了第一名士兵的消息剛剛傳來時,每一個聽到的人都震驚了,但我們很快就接到另一個電話,稱有人在附近的道路放置炸彈。
在我們的士兵被殺後很快就看到了敵人,這是一個絕佳的復仇機會。無人偵察機的攝像頭傳來了粗糙的灰白畫面,我從中看到導彈擊中了他們的車,後來又看到其中一人身上着火,在奔逃的過程中倒地不起。我身邊的每一個人都狂喜不已,擊掌、歡呼、揮舞拳頭。如果我們無法救活自己的士兵,至少能奪取敵人的性命。我們的力量恢復了一些。這個思路並不符合邏輯,但當時的感覺就是這樣。
我可以看着你的眼睛告訴你,我確信,我們在這名士兵死後擊斃的兩人,當時正在放置炸彈。我記得當時通過無人偵察機拍攝的畫面,看到他們在挖坑,似乎是在路邊放置一個爆炸裝置。與此同時,疑問慢慢產生。那種因為士兵陣亡想要報復而產生的情緒,能夠扭曲現實。或許我們相信在失去第一位士兵後,碰巧就發現塔利班成員正在放置炸彈,這有些過於輕易了。但戰爭的迷霧不僅僅限制了你能知道的事情,還會使你對確信的事產生懷疑。
戰爭的瘋狂之處在於,雖然這套體系的目的是殺人,但對於實現更大的善,實際上或許是必要的。我們生活在一個存在殺戮和折磨的危險世界裡,與享用星巴克(Starbucks)的文明社會相比,恃強凌弱的情況在這個世界裡更接近常態。確保我們自身的安全,保衛世界的和平,可能需要訓練年輕男女怎樣殺人,需要創造能使我們立即毀滅地球上所有人的技術,需要將地球上的很多人視作非人,並宣稱殺人具有道德神聖性。理解這個體系,接受使用它來實現更大的善,就需要理解,我們仍然生活在一種自然狀態。
如果這種戰爭的時代有朝一日結束了,我們擺脫了自動化殺人的麻木狀態,在日光下直面道德質疑,我們將會面臨審判。如果我們捫心自問,答案不會簡單。我不將這些戰爭歸咎於喬治·W·布殊總統(George W. Bush)或貝拉克·奧巴馬總統。畢竟,我們的民選領袖只是服從命令,與詢問自己可否殺掉一個在路面挖坑的人的那個海軍陸戰隊士兵,沒有什麼不同。
翻譯:土土、許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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