袋子裏的中國人
慕容雪村 2014年08月20日
北京——2000年夏天,一位前同事交給我一個密封的檔案袋,說我們公司——一家銷售汽車及機器設備的國營公司——已經破產,我應該自己把檔案送到人才交流中心。人才交流中心是一個政府機構,最重要的職責之一就是管理中國公民的檔案。自上世紀五十年代開始,數以億計的中國人都有這麼一個袋子,裡面裝著他們的秘密檔案。
在人事檔案制度初期,共為四類人建立了檔案:為幹部、學生、職工和軍人。這項制度的主要目的就是控制中國公民,主要由其檔案所屬的「單位」來實現此項控制。 數十年來,檔案在中國人的生活中發揮著重要作用——工作調動、升職、入黨、遷徙、分房等人生大事都離不開檔案。
根據檔案管理規定,我無權查看自己的檔案,更不能打開這個袋子,否則就要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在中國,很少有人能看到自己的袋子,只有政府和政府控制機構中的特定人士——某些黨員——才有權查看,它是中國政府控制民眾的秘密工具之一。和極權社會的許多秘密武器一樣,人事檔案系統的效用也在與日遞減,「死檔」、「棄檔」日益增加,
不實資訊比比皆是。儘管如此,人事檔案依然在中國人的生活中發揮著重要作用,這些裝著謊言袋子甚至可能決定人的命運。
在那時,人才交流中心的檔案管理費是每年120元(約合15美元)。我不想付這筆錢,也不在乎什麼「法律責任」,回家後直接撕開了那個袋子,把袋中的每一頁紙都看了一遍。
最早的文件是一份《入團志願書》,1989年5月26日 寫的。當時我正在東北深山中的一個小鎮上讀初中,而北京天安門廣場上的青年學生正在抗議政府的腐敗專制——這兩件事並無關聯,組織上也批准了我的入團申請。從此以後,這個袋子就變成了我的一部分,跟著我從小鎮到北京,又從北京到成都,我至今難以想像,是什麼樣的系統和力量,才可以讓這個袋子走過幾千公里的路程,走過大半個中國,而我卻對它一無所知。
這個袋子中有一些謊言是我自己編的。雖然檔案中的許多表格都附有《填表說明》,要求我們「必須抱著對黨忠誠老實的態度,實事求是地填寫本表」。但我實在算不上老實,高中畢業前填的《家庭情況調查表》,我說我的媽媽和姐姐都是黨員,但她們不是,編造這種謊言的目的非常簡單:家中有幾個黨員總不是什麼壞事吧?在獎懲一欄中,我說自己獲得過徵文比賽和演講比賽的大獎,這純屬虛構。這些謊言輕易就可識破,但從來都沒人找我談過,以至於我懷疑根本就沒人認真翻閱過我的檔案。
還有一些謊言是老師和同學幫我編的。在課堂上,我的老師都教導我們要愛共產黨、愛中國政府,但作為成年人,他們知道這些評語將伴隨我的終生,所以在私下裡,他們也會為了自己的學生的未來,盡其可能地為我說好話,甚至還要冒一點小小的風險。
在《學年評語表》的「擔任工作」一欄中,我高中的老師說我曾擔任共青團的組織委員、宣傳委員,以及某所小學的課外輔導員,這些我都沒幹過,我甚至不知道有那麼一所小學。其實我當時並不是一個乖孩子,雖然成績不錯,但經常曠課,常常跟同學打架。
在《社會實踐活動登記表》中,我的老師們說我曾參加學校的軍訓,還在1991年的春節去慰問過軍烈屬——這是共產中國最經典的好人好事——這些事我一件都沒做過。
中國政府的檔案制度絕對談不上善良,但從我的檔案中,還是可以看到中國人溫暖和友善的心。比如我的老師們對我言過其實的褒獎我,但在另外一些時候,因為其隨意、模糊以及資訊不透明,來自他人的評語常常有可能變得險惡,甚至毀掉人的一生。
我的一位初中同學曾經因人事檔案而遭受挫折,他是一位國企員工,1998年想謀求更高的職位,口試、筆試的成績都很優秀,但最後還是失敗了。他反覆找領導追問原因,領導告訴他:其實我對你也很滿意,但你的檔案實在太難看了。他至今不知道自己的檔案中寫了些什麼,但顯而易見,他的袋子已經成了他人生中難以背負的負擔。
湯國基的故事更加傷感。80年代早期,他是湖南益陽師專的一名學生,在就讀期間,他曾致信媒體和政府,批評自己的老師及系領導。從1983年畢業後的20年中,雖然他才華出眾,卻一直找不到一份正式的工作,有些單位本來打算錄用他,卻總是一次次變卦,當地流傳著他患有精神病的傳言。直到2003年,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湯國基才知道原來這二十年的黴運都緣自其檔案險惡的評價,一位老師這樣寫道:「(湯國基)有嚴重的神經官能症,不宜擔任教學工作。」
雖然紙質檔案的作用在減弱,但互聯網時代的中國政府還是不乏新的手段。今年5月,政府宣佈將推行「統一社會信用代碼制度」。這將是更先進、也更強大的秘密檔案,《人民日報》的報道稱:徵信系統能夠覆蓋社會成員所有活動的方方面面,不留死角,包括公民的網上言行,都將記入檔案。
假如一個人的網絡言行被政府判為「嚴重失信」,那麼這個人將面臨重重的限制,「寸步難行」。可以想像,在不久的未來,如果某人在網絡上發表了不利於共產黨和中國政府的言論,那麼銀行將終止他的房屋貸款,交管部門會弔銷他的駕駛執照,醫院將拒絕治療他的疾病。
在我的前半生, 一個陰魂不散的紙制檔案袋時時跟隨著我,記下我的每次遷徒和變動;在我的後半生,我會擁有一個電子檔案,我可能不會知道其中有什麼內容,但無論我走到何處,它都將是我餘生沉重的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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