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11日 星期日

中國“和諧社會”的政治變異及後果



中國和諧社會的政治變異及後果
中國獨立學者 閻克文 為英國《金融時報》中文網撰稿
過去十幾天中,兩起與城管有關的事件再次引起社會注目。浙江蒼南城管被民眾圍毆,隨後安徽合肥城管在公園內圍毆一公務員及其家人。當公眾再次討論城管是否有執法權,針對暴力執法是否能夠以暴制暴之時,有一個問題便浮出了水面,即城管不再是單純的強勢一方,蒼南的民眾已經基於對城管的認知共識採取了一致的集體行動——暴力回擊。
由此,中國社會管理最基層觸角——城管制度面臨的四面楚歌,充分證明了過去多年中國社會管理能力的低下。這支上世紀90年代末實行歸口管理後便統稱為城管的隊伍,無行政執法權卻行使其職能,在胡錦濤時代的和諧社會政策之下趨於權力最大化,無限度模糊了社會管理和政治治理的邊界,後果已經有目共睹。
持續有效的政治支配(political domination),需要若干不可或缺的物理條件,一般認為,使用或威脅使用暴力手段,建構或重新調整利益格局,關係尤為重大。不過,在既定的條件下,相對於需求的無限性,資源始終會面臨獲取和供給的極限問題,從權力到麵包,概莫能外。因此,按照韋伯特別強調的說法,統治秩序的持續有效,還有一個條件也不可或缺,即政治支配的正當性,這個正當性並非單純來自統治者本身的自我授受,同時也來自被統治者對其正當性的普遍信任,哪怕是最低限度的普遍信任,否則統治成本就有可能完全失控,共同體秩序的動態平衡將被徹底打破。和諧社會就可以看做一個就事論事的突出範例,城管不過是很細枝末節的表像之一。
在繼續就事論事之前,我們不妨簡要厘清一下和諧這個政策宣示概念,這也是政策制定者和實施者理應做卻從未做過的功課。
和諧作為針對實然狀態的描述性概念,是指向對既定客觀事實的靜態說明和解釋,它的所指範圍明確有限,其內涵沒有任意延伸擴展的餘地。但如果所指邊界過於模糊,最終會導致一個使用中的夜壺被當做茶壺,後果很可能是無法容忍的。同理,對於舶來的法治(rule of law)概念,雖然看上去似乎已經家喻戶曉,但如果所指邊界含混不清,最終也很可能被隨時誤以為是另一種依法治國rule by law),但這時的後果就要嚴重得多了。
與描述性概念相對應的規範性概念,則是提供約束性標準,與標準不符的元素,即可被剛性認定有違規範,因為它的要求是建構預期事實,比如朝鮮半島無核化
顯然,如果有意無意地混淆了概念界限,概念本身就可能成為混沌攪拌器,即使在純理論操作上,也必定會導致難以接受甚至災難性的後果,更何況在實際操作、尤其是政治操作上。
但事實上,和諧就是被打造成這樣一個攪拌器的。當然,政治語言的含糊其辭,歷來就是任何政治形態下的常見現象,原因也大同小異。不過像和諧社會這個特定概念的含混程度及其政治後果,殊可謂匪夷所思。
2004919,中共十六屆四中全會正式提出了和諧社會概念。按照胡錦濤的描述,實現社會和諧,建設美好社會,始終是人類孜孜以求的一個社會理想,也是包括中共在內的馬克思主義政黨不懈追求的一個社會理想。不言而喻,他給出的不是一個已經存在的客觀性既成事實,而是有待完成的主觀性預期事實。
按理說,倘若只是將和諧社會當作一個遙遠的社會理想,或者僅僅作為一個抽象的政治目標,雖然顯得空洞無物,倒是還算無毒無害。但若將其具體化為操作層面的政治目標,這意味著,就普通政治學的必然邏輯來說,即便那是個至善論的烏托邦,也遲早有可能變異為至惡的利維坦。事實上,這種變異從一開始就迅速發生了,和諧化身為一系列操作指針大舉入侵各個領域,以致和諧司法和諧執法和諧徵稅和諧拆違等概念層出不窮,甚至還出現了和諧世界和諧海洋和諧外交之類的夢囈般怪詞。
決策短期化
無疑,和諧本身不具備任何規範性操作標準。在操作層面上,幾乎沒有什麼明確具體的標準可以將當下的和諧與未來的和諧、表層結構的和諧與深層結構的和諧區分開來。因此,如果兩者發生衝突,相對于未來的深層和諧經營,當下的表層和諧操作必定會獲得壓倒性優勢,原因很簡單,前者常常是可望不可即,後者卻總是顯得觸手可掬,並且成本相對比較低廉。如果決策者有機會粉飾太平,誰又會願意殫精竭慮謀求長治久安?
順理成章,和諧社會一旦具體化為操作層面的政治目標,決策短期化也就不可避免了。同時,它作為一項政治宣言,也為決策短期化提供了最具權威性的政治托詞,並且天然地迎合了——也最大限度地釋放了——決策者追逐部門私利、行業私利、機構私利乃至個人私利的本能欲求,進而誘導甚至迫使決策的整個代理執行系統,以和諧為遮羞布或保護傘,濫用野蠻無序的行政推進手段追求和諧,那個有名的不折騰隨即就成了胡折騰,按照孫立平教授的精闢說法,這是通過授權作惡實現的,而有目共睹的結果就是——恐怕也只能是——和諧摧毀和諧。
法治危機
法律原本是阻止決策短期化的最後一道堤壩,也理應是最堅固的堤壩。但在和諧洪流的衝擊下,這道堤壩迅速變得岌岌可危。所謂和諧司法和諧執法,其實就是和稀泥。通過誘使甚至迫使受害人或債權人當冤大頭來解決糾紛,或通過桌下交易來擺平上訪者或鬧事者,只圖一時一事的息事寧人,表面上和諧了,更大的危機卻潛伏下來。
社會治理需要一個敦促人們棄惡從善的激勵機制。違法者要受懲,欠債的要還錢,殺人的要償命。但在和諧的語境下,一切都走了形,法律的激勵機制被徹底扭曲,機會主義訴訟和機會主義上訪數量猛增,良民受損,刁民獲益,社會風氣迅速惡化;司法公信力及執法公信力被嚴重侵蝕,終至於近乎蕩然無存;整個官僚系統的懶惰、懈怠和隨意踐踏既有規則,都以和諧的名義被正當化了。
外交笑柄
如果只是關起門來構建和諧社會,倒也罷了,畢竟家醜不至於外揚。但和諧還走出國門,從和諧社會延伸到和諧世界,還有和諧海洋,實則成為國際外交史上罕見的大笑話。
眾所周知,國際社會至今仍是個無政府社會,說到底還是實力至上,外交無非是結交朋友,對抗敵人;其基本的邏輯,就是一個國家的魄力和實力相匹配。當然,外交政策應該有些恰當的包裝,佔領道德高地或隱藏攻擊性姿態也是必不可少。但這種包裝不能太離譜,否則就成了一廂情願,騙得了自己,騙不了別人。那些幾百年來就以履行世界責任為己任的外交大國,聽到和諧世界和諧海洋和諧外交之類的目標宣言,想必都會迅速做出一個判斷:你可以侮辱我們的人格,但不能侮辱我們的智商。胡溫十年最終導致中國幾乎淪為國際棄兒,就是一個明證。
是非泯滅
和諧操作的極端吊詭之處就在於,它以含糊其詞的是非尺度摧毀了許多清晰明確的善惡標準,眾議洶洶的南京彭宇案就是著名一例,不僅如此,該案極為廣泛、深入、持久的負面示範效應,也實屬罕見。
在這方面,最有創造性的表現之一,則是有官方力量招募、培植、動員、操縱大規模網路水軍,特別是2008年以來,有組織地投入一切輿論活動,蓄意製造資訊混亂,大力誘導觀念衝突, 以粗鄙乃至下流的”“對敲雙簧手法,日益加深社會撕裂程度,推動暗箱政治主導下的社會動盪感和危機感不斷加劇,直至近乎公開地刺激和製造極端事件。這些早已廣為人知的常規政治動作,先不論主導力量的主觀意圖是什麼,與和諧根本南轅北轍卻是一望而知的。
類似這種具有全局性影響的是非混淆黑白顛倒,已經充分滲透在幾乎所有的現實生活領域中,可以說俯拾即是。
毋庸贅言,和諧社會的政治後果是有獨特解析價值的,並非含糊其辭掛在制度名下就能把責任對付過去,儘管有人絞盡腦汁想這麼幹。決策的短期化必然會埋下新的社會政治危機禍根,它所解決的問題遠遠不如它製造的問題既深且廣,如果說它還解決過什麼問題的話。2003年底國家信訪局曾給出一個數字,稱7月以來的信訪量創下了改革開放以來的新高,約為1000萬人次。到2012年底,這個數字膨脹為6000萬人次左右。這種事態理所當然可以被看做30多年來空前的人權和政治危機。
由是,大規模的維穩便應劫而生。
和諧維穩相伴而生,成為十年和諧社會最荒誕的政治景觀,實際上,維穩本身就證明了和諧政策的徹底破產。廣為流行的被和諧一說,正是對和諧社會的最大諷刺。
從事實上說,和諧社會作為一個被偷換了功能的概念,不妨一言以蔽之,是個沒有目標的目標,但又是個嚴格排他的目標,因而註定了就是一個自我毀滅的目標,儘管它的初衷可能要毀滅的肯定不是始作俑者本身,而是別人。
另一方面,從客觀上說,和諧目標更嚴重的後果還在於,它直接導致了統治合法性與正當性的無止境流失,迫使整個統治階層面臨著共同的顛覆性危機。為了避免危機釀成實際的災難,統治階層內部如果有政治勢力要求嘗試不同的政策選擇,那也完全不足為奇,和諧維穩的矛盾奇觀應該就是最突出的表像。
問題在於,面對進攻性的和諧的操作後果,防守性的維穩對策就不可能主動消防,只能是被動滅火,多元利害衝突明擺著犬牙交錯,不僅成本浩大,且治標不治本。此即眾所周知的越和諧越不諧越維穩越不穩
我們今天所能看到的是,儘管和諧社會的險惡局面仍然可控,但不僅代價極為驚人,也給未來造成了一個災難性的隱患:和平變革本身及其與暴力革命之間關係的巨大不確定性。
十年和諧根本沒有指向建構或重構政治遊戲規則,而是打破或企圖打破一切規則,這為文革捲土重來提供了直接的動力支援。
在這種情況下,似乎突如其來的所謂中國夢,初看上去就著實莫名其妙。不過一年多來的政治過程表明,這倒恰恰成了和諧社會的解毒劑,儘管是以空對空,卻不是以毒攻毒,避免了隱性政治廝殺誘發可能的政治崩盤。更重要的是,同樣顯得空洞無物的中國夢,不可能退化為操作層面的施政目標。國家治理現代化讓市場發揮決定性作用的施政宣言及其政策推進,則一併在形式和實際上否定了和諧社會的政治操作,進而嚴重威脅到和諧社會蔭庇下各種面目的寄生勢力的政治存在,有效遏制了整個行政機器空前歇斯底里的自利最大化衝動。
更為突出的是,和諧外交的無厘頭操作方針基本上已被徹底拋棄,與歐洲議會及其領導人的高調交往即可視為標誌性事件。這種謀求理性化秩序規則的明確取向,不能不說是一個重大變化,至於前程究竟是凶是吉,當然取決於各種實際政治力量的複雜博弈。
胡溫末期那種貌似迫在眉睫但十分可疑的革命氣氛,想必還都記憶猶新吧?畢竟,和諧社會直接扔給了當代世界一個頭號爛攤子。


3 則留言:


  1. 有誰可以稍加解說?對俺的鳥腦程度而言,是深奧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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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中國夢恰恰成了和諧社會的解毒劑】?這邏輯未免跳躍得太厲害太輸誠!其實它們是兩條並行不悖的碾壓線,【被和諧】這一條碾壓現實的riot,【被做夢】這一條碾壓精神的riot。這就像對癌症患者打了一劑化學療法,再趲一支放射療法一樣,兩者之間唯一的相關是目的性,並無互相解毒或強化的邏輯連結。要說中國夢只是夢,沒有操作層面和施政目標,那是唬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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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我來亂猜一下 :

    總之胡溫十年的和諧社會是白搞了. 欲看風雲人物還看今朝. 這個新夢如何實現 ? 這一句有了答案 - "與歐洲議會及其領導人的高調交往即可視為標誌性事件。" 不知道習李這種的高調交往是甚麼回事 !? 幾乎是 "謀求理性化秩序規則的明確取向 " 這又為甚麼是 "高調" 也不清楚, 可能是說 天下如麻, 需要我來畫規則。"不過,"前程究竟是凶是吉,當然取決於各種實際政治力量的複雜博弈。" 。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 答案這就水落石出了 - 創發新型博弈, 做莊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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